古詩《黃景仁·歲暮懷人(錄二)·興來詞賦諧兼則》原文賞析
興來詞賦諧兼則,老去風情宦即家。建業臨安通一水,年年來往為梅花。(袁簡齋太史)
袁簡齋,即袁枚,字子才,簡齋是其號,浙江錢塘 (今杭州)人,清代乾隆詩壇的領袖。他比黃大三十三歲,與黃為忘年之交。景仁二十六歲到江寧(今南京),曾在袁的寓所隨園度歲,可見二人交誼之篤。本詩列于《歲暮懷人》組詩之四,詩后自注“袁簡齋太史”,是懷袁枚之作。
袁枚二十四成進士,入翰林,素負奇才,官卻只做到知縣,最后一任在江寧。當時他才三十三歲,辭官卜居于江寧小倉山畔,修筑隨園,一直住到八十三歲老死于此,因此又號“隨園老人”。“建業”即江寧,“臨安”就是杭州。詩中 “建業臨安通一水”,是說袁枚住在江寧回故鄉極方便,只消從江寧舟行到鎮江轉運河,就可直達臨安。
要理解黃景仁為什么那樣崇拜、懷思袁枚,先得了解袁枚為什么那樣激賞后進詩人黃景仁。
袁枚在清代詩人中思想比較開放。他論詩力主性靈?!靶造`”說的核心內容是重真情,講個性,強調天才靈感。袁枚自己的詩,感情濃烈,真摯動人; 黃的詩也以情勝。袁枚強調個性 ( “詩之中有人”),反摹擬,重獨創; 黃的詩也是“不主故常”、“不以蹈襲剽竊為能”(語見《湖海詩傳》、《黃景仁墓志銘》)。袁枚是一代天才,九歲時借閱幾本《古詩選》,就無師自通,跟人游杭州吳山,寫出了“眼前兩三級,足下萬千家”這樣的警句(《隨園詩話補遺》卷六); 無獨有偶,黃景仁也是在九歲的時候應學使試,住在江陰小樓,擁被吟成“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這樣的好詩。從這三方面看,袁黃都是有真情,有個性,有天才的詩人,袁枚引他為同類,同氣相求,怎能不格外獎掖他?就為人看,袁枚任性而行,放蕩不羈; 黃也是“性豪宕,不拘小節……輒使酒恣聲色”的人(翁方綱《悔存詩抄序》),這些地方,也與袁枚暗合。所以,袁枚激賞景仁,稱他為“今李白”(《仿元遺山論詩絕句》)。而景仁《呈袁簡齋太史》四首七律,說袁枚“文章草草皆千古”,贊他的詩足以 “喚起文人六代魂”,對于這位老詩人,又是何等推崇折服! 此刻,黃景仁憔悴京華,又遇上一年將盡,深感故交零落,寫詩懷念這位曾經賞識過、提攜過他的詩壇耆宿,自然別有知己天涯之感。
懷人之作,離不開懷思其人的盛德,懷思過去與他難忘的交游。景仁這首詩,全不取此蹊徑。他懷思的是對方的創作個性、生活作風和內在品格?!芭d來詞賦諧兼則”,是說袁詩有時詼諧,有時典則,也就是通常說的“亦莊亦諧”。袁枚論詩既力主性靈,興之所至,直抒懷抱; 為人又深惡程朱理學,有魏晉名士的風度,因此發為詩作,有時嬉笑怒罵,雋諧可喜;有時端莊典則,靈巧清新,極具情韻。把袁詩的特點概括為“諧兼則”,一語道出袁枚的創作個性。“老去風情宦即家”,指袁枚做江寧知縣后,就以江寧為家,終老不出。為什么說“宦即家”是“老去風情”?袁枚在江寧隨園退居期間,所言所行,大與流俗異趣,確實饒有風情。他離經叛道,大膽懷疑儒家經典“未必其言皆當”“未必其言皆醇”(《答惠定宇第二書》)。他毀佛,曾“怒取觀音像擲地足踏之”;他開先例廣收女弟子傳詩,還刻印過《隨園女弟子詩選》;他甚至把真話說到“枚平生愛詩如愛色,每讀人一佳句,有如絕代佳人過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無分,而不覺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答彭賁然先生》)這樣的地步,并公開承認自己好名、好財、好色,認為“人欲當處,即是天理”(《再答彭尺木書》)。他在江寧,刻了一方私印“錢塘蘇小是鄉親”,蓋在自己的詩稿上。“蘇小”本是南齊時代著名歌妓,葬在錢塘。一位尚書(清代一品大官)索看袁的詩稿,無意中看見了這方私印,認為袁枚引妓女為鄉親,太不自重,嚴加訶責。袁枚對這位尚書說:“今天您是一品大官,蘇小當然比您賤多了;只怕百年之后,人家只知道錢塘曾有個名妓蘇小小,不再知道您的名字了?!?《隨園詩話》卷一)這番話驚世駭俗,卻又確是真理,一座為之展顏。凡此種種,都體現了他獨特的生活情趣,因此譽之為“老去風情”。以上兩句,一句評他的為詩,一句寫他的為人,寥寥十四字,生動地刻畫出這位大詩人不同于流俗的風流自賞,雅量高致。
三、四兩句寫袁枚優游林下的生活。他定居江寧,故鄉在錢塘。據龔自珍《病梅館記》載,江寧的龍蟠,錢塘的西溪,都盛產梅花。每到梅開之日,袁枚匆匆來往其間,觀賞梅花。他有“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只憐香雪梅千樹,不得隨身帶上船”等詠梅名句(《隨園詩話》卷二)。袁枚好梅,當然不僅在于梅之香雪如月明林下的美人,還因為它像雪擁山中的高士,有凌風怒放的風骨。年年來往,只為梅花,正如王維問故鄉消息,只問倚窗紅梅一樣。塵世生涯,浮沉宦海,何嘗有半點在意念之中?此其人的精神境界,可以想見。輕輕一點,寫出了袁枚高標絕俗的內在品格。
景仁歲暮懷袁,懷此公的為詩,懷此公的為人,懷此公的品格,說明自己欣賞袁枚,正在這些方面。于是,在寫對方的同時,也展示了詩人自己的襟抱。袁枚如此,景仁也如此,這就寫出了他們的交誼植根之深厚,顯示出他歲暮懷袁的原因。這都是不寫之寫。
這首詩,乍讀似乎全不寫對方盛德,全不及兩人交誼,只是淡墨素描,點而不染,卻于無意中把要寫的都寫到了;而且寫得那么輕快,那么自然,那么富于情韻。只此一端,不能不令人嘆服黃景仁的詩筆,他竟能在二十八個字中裝下如許豐富的內容。無怪乎一代騷壇領袖袁枚那樣激賞他,痛惜他的早逝,寫出“嘆息清才一代空,信來江夏喪黃鐘”那樣的悼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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