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樂府》
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
野雀安無巢,游子為誰驕。
《猛虎行》是漢樂府雜曲歌辭,歌辭來自民間,所歌詠的是生活的體驗和情懷,篇幅雖然較為簡短,卻有豐富的內涵,包蘊了深邃而有價值的對生活的領悟以及社會思想。
此詩產生于東漢后期,當時朝政黑暗,社會非常混亂。時代給廣大的人民和知識分子帶來了深重的苦難,處于社會底層的知識分子找不到生活與進身的出路。朝廷為了鞏固其統治地位,施行了養士的策略與制度,在國都建立了太學。到了質帝劉纘(146)時期,太學生竟達到了三萬人之多。這些士人來自地方的各個階層,并非都是貴族或官僚的子弟。他們的出路只有由朝廷權貴或地方高官按賢良、方正、孝廉、秀才等科向朝廷推薦,才能由朝廷或州郡征辟。因此多數士子出游在外,尋找門路,因緣求進。然而得到機遇能進入宦途者少,風塵落魄沉淪失意者多。正如《古詩十九首》中《回車駕言邁》篇所發出的立身不早,沉淪失意的慨嘆:“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社會既動蕩不安,出游士子的道路又蹭蹬不平、荊棘叢生,因而家中親人對其飄泊在外的行止、遭遇非常牽念,有“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凜凜歲云暮》),“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的感傷。
然而《猛虎行》格調卻較高。詩中的首兩句:“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表達了不依附權貴,不猥隨流俗,有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擇善而從守正道以不阿的高尚志氣。這是詩人對游子的期待和呼喚,也是潔身自好之士從內心深處進發出來的堅定的操守和意志。“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本來是士子所具有的懷抱和希望,但是即使忍受饑餓,也不能為虎作倀,貪圖一身的富貴顯達而為害人民。要認真對待自己的行藏,即使忍受風寒之苦,也不能與野鳥為伍,棲身于野鳥的巢窠,像“烏鳶爭食雀爭窠”那樣而為一身謀。此二句的深刻含義,體現了我國古代儒家立身處世的基本信念與準則。孔子教人不要斤斤于一身的窮通、安危,要求善摒惡。孟子則教人“樂取于人以為善”,又說:“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于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公孫丑》上)“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正體現了古代儒家立身處事的準則,這是對游子最大的關心和最高的期待。
然而游子遠行不歸,親人又深恐另有所歡。《古詩十九首》中即有“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青青河畔草》),“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行行重行行》)的嘆怨。因此,詩中后兩句寫出:“野雀安無巢,游子為誰驕。”“驕”,意為放縱。游子長期飄泊異地,久久不能歸來,親人最擔心是怕他另有所歡,野雀豈能無巢可居,也許游子正在為誰而過著放蕩的生活,忘掉了親人,忘掉了家鄉。抒寫出了親人的懷念與悵惘。
此詩言簡意賅,既寫出了人生的哲理,也抒發了深沉濃郁的牽念之情。這樣對親人的期待與牽念,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因此對后代詩歌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晉代陸士衡所寫《樂府十七首》就受此詩影響而創作出主題相似的一首《猛虎行》:“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整駕肅時命,杖策將遠尋。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崇云臨岸駭,鳴條隨風吟。靜言幽谷底,長嘯高山岑。急絃無懦響,亮節難為音。人生誠未易,曷云開此衿。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陸士衡的《猛虎行》雖然較《漢樂府》的《猛虎行》在內容上有所豐富、發展,在主題的表達上更加明確,在寫法上更具有詩的特質與藝術性,而一些句子又是反漢樂府歌辭而寫出的,但詩的主題、詩所表達的對人生價值的取向所包蘊的哲理,以至詩的神韻,二者是基本一致的。因此可以說陸士衡的《猛虎行》是脫胎于漢樂府,也足以說明漢樂府《猛虎行》對后代的影響是較為深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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