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白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歷天又復入西海,六龍所舍安在哉?
其始與終古不息,
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
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
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沒于荒淫之波?
魯陽何德,駐景揮戈?
逆道違天,矯誣實多。
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日月運行、草木榮枯這些自然景象,很容易引起人關于生死、窮通等問題的思考。在人尚未認識宇宙、生命的客觀規律的情況下,極易滋生有一主宰一切的神明的觀念,人無法理解支配自己命運的力量是什么,往往企圖登遐飛升以求解脫。李白于距今八百多年的封建社會,寫出了閃耀著樸素辯證法的思想光輝的《日出入行》,提出了“萬物興歇皆自然”的觀點,戛戛獨造,曄曄生光,絢爛煥采。
“萬物興歇皆自然”,日的出與入也純屬自然規律。“日出東方隈”——始,“歷天又復入西海”——終,如此的周而復始,興歇不已,“古不息”,從古至今不息,自今而后仍不息。古代傳說,太陽每天由六條龍駕著座車在天空來回奔跑,那么六龍休息的地方在哪里呢?言下之意,六龍駕日之說不存在,也就是說,日的興歇本諸自然,非外力所致。人的興歇也屬自然。“人非元氣”,怎能和日的出入相伴以至永久呢!古人認為天地萬物始于元氣,充盈天地,孕生萬物,它和天地同壽、日月共存。人和元氣不同,不能與日“久徘徊”,要衰亡也就不足為怪了。詩人宏觀宇宙,空間廣袤無垠,時間綿邈不盡,日出日入“古不息”,人不能與之“久徘徊”,將興歇自然之理朗然昭示,醒人心靈。
“萬物興歇皆自然”,草木榮枯屬自然規律。當中四句,以草木的興歇為證,并徑揭中心題旨。春秋更替,榮枯變化,并非外力所左右,全是自然的律動。“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互文見義。草木自然繁榮,不必感謝春風,也自然凋零,不必怨恨秋天。這兩句源自《莊子》郭象注:“暖焉若陽春之自和,故蒙澤者不謝;凄乎若秋霜之自降,故凋落者不怨。”郭注并有“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的句子。(《齊物論》注)莊子的自然說,有著無為的消極思想,李白從先哲處獲得啟示,卻有著追求生命自由的一片熱忱。“誰揮鞭策驅四運”,與“六龍所舍安在哉”呼應,日出日沒、草榮木凋都不是什么外力主宰、支配的,順流而下地導出“萬物興歇皆自然”,孕足而娩,自然升華,使讀者的思緒凝結而進入理性的境域。
“萬物興歇皆自然”,逆天違道是不可能的。詩人連用兩個詰問句,對傳說中駕馭太陽的羲和與揮退太陽的大力士魯陽公予以否定。“羲和”,傳說為太陽駕車和掌四運的神。“汩沒”,沉沒。“荒淫”,廣闊浩渺。句意為:你神通廣大的羲和怎么會沉沒到廣闊浩茫的波濤中去的泥?“魯陽”“揮戈”,典出《淮南子·冥覽訓》,魯陽公與韓作戰,時近黃昏,魯陽公援戈一揮,使太陽退了三舍(一舍三十里)。李白指出魯陽公何德何能,能阻止太陽落山。羲和、魯陽的傳說,都是“逆道違天”不符合自然規律的,這種說法“矯誣實多”,虛妄而荒誕。照李白的說法,人要順應自然,囊括宇宙的種種興歇現象,使自身的浩然之氣和大自然的元氣融為一體。
《日出入行》的詩眼即其哲理性的核心,“萬物興歇皆自然”。詩人言理,既有鮮明的形象,又有嚴密的邏輯。以日的出入、木的榮枯,正面申說;以六龍所舍、誰揮鞭策,排除外力所為,歸納出結論;并以羲和、魯陽的否定,強化正面的立說。連續使用“安在”、“安得”、“誰”、“奚”、“何”等疑問詞,反詰有力。全詩用雜言句式,有極強的節律感;用多變的語氣,有搖曳的姿態,加之眼界宏闊、思路深邃,就使“萬物興歇皆自然”的哲理在佳妙的詩藝媒介下沁入人的心脾,如銘如鏤,打下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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