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
已分酒杯欺淺懦,敢將詩律斗深嚴。
漁蓑句好應須畫,柳絮才高不道鹽。
敗履尚存東郭足,飛花又舞謫仙簾。
書生事業(yè)真堪笑,忍凍孤吟筆退尖。
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任參知政事,先后制定和推行了一系列的變法。蘇軾由于上書反對王安石變法,遭受打擊,被流放外地。熙寧七年,蘇軾在知密州時曾作《雪后書北臺壁二首》,王安石因作《次韻》詩七首酬和。翌年,蘇軾又以此詩作答王安石。兩位在政治上交惡的詩人,卻在文字上彼此唱和,這確實是一個頗為復雜也頗有意味的現(xiàn)象。他們之間的這種政敵與詩友的雙重關系使蘇軾的這首詩呈現(xiàn)出了委宛多諷的風格。清代王文誥也認為本詩“語多托諷,與‘閑花亦偶栽’同意。”
首聯(lián)出語貌似謙遜,實則藏有鋒芒。“已分酒杯欺淺懦”暗對王安石《次韻》詩中“擁彗尚憐南北蒼,持杯能喜兩三家”而發(fā),是說自己酒量甚小,能力淺懦,這已在酒杯上見了分曉。王詩流露的是兼濟天下的達者風范,蘇軾這位在政治斗爭中失勢的詩人對政敵的這種得意之態(tài)是敏感的、也是不滿的,一個“欺”字便將這種感情和盤托出。第二句承接第一句,是說既然在政治上強弱勝負之勢甚明,那么,我又怎敢與您在詩律中一斗高下呢?“敢將詩律斗深嚴”中的“敢”,意為不敢、豈敢。蘇軾在此似乎已經謙遜到了極點,對對方也尊重到了極點,但同時也倔強自尊到了極點。如果真的“不敢”的話,蘇軾就不會再以詩作答了;既然作了,就說明他“敢”。明明是敢,卻說成是不敢,這就是諷刺!一個“敢”字凝聚了詩人復雜的感情,為全詩奠定了一個委宛多諷的情感基調。
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運用典故形象地抒寫紛紛揚揚的雪景,同時也寓意王詩的詩律精美深嚴。頷聯(lián)中第一句“漁蓑句好應須畫”用唐代鄭谷事。鄭谷曾作《雪》詩,中有“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時段贊善以精微之筆摹為圖畫,為此鄭谷又作詩為謝:“愛余風雪句,幽絕寫漁蓑。”這里運用這一典故,既暗寫了風雪交加的情景,同時又借此夸贊王詩句好,可堪入畫。第二句“柳絮才高不道鹽”用東晉謝安事。據(jù)《世說新語》載,謝安嘗內集,曰: “白雪紛紛何所似?”侄謝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侄女謝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大悅。世稱謝道韞為“詠絮才”。蘇軾在《雪后書北臺壁二首》(其一)中曾用了“撒鹽”的比喻“便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來描寫雪景。這里借用這一典故,描寫了紛紛揚揚猶如柳絮因風而起的大雪,同時也借此贊賞王詩詩思別致,意象奇警,有“詠絮才”,而自貶其詩平庸呆板如謝朗言。頸聯(lián)“敗履尚存東郭足,飛花又舞謫仙簾”進而描寫雪中的寒冷。大雪紛飛,天氣奇寒,使人“但覺衾綢如潑水”,而自己腳下只有一雙破履,怎敵它冰天雪地;但是大雪并沒有停止,它又如飛花一般飄飄灑灑刮過了簾頭。后句化用李白詩意。李白《題東溪公幽居》詩云:“飛花送酒舞前簾”。這一聯(lián)也隱含著對王詩的贊賞意,即與王安石的和詩相比,自己的詩歌只是尚存的一雙“破履”,笨重殘破;而王詩則猶如飛花一般,顯得輕靈灑脫。
這兩聯(lián)詩句含意博深。如果我們將這兩聯(lián)作進一步的綜合分析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除了寫雪景、贊王詩的二重意蘊外,尚有更深的意蘊。這就是對他自己的人生和他眼中的王安石的人生的比照。在兩聯(lián)兩兩相對的四個意象中,“漁蓑”與“敗履”象征了蘇軾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和現(xiàn)實處境,而“柳絮”和“飛花”則象征了詩人眼中王安石的形象。在人們的接受視域里,這兩類意象都具有相關的象征意義。“敗履”是被人踐踏在腳下且已殘敗的用具,它不難使人想象起處在底層的殘破不全的人生。“漁蓑”這一意象則與隱逸的含義有關,甚至可以說它就是隱士的符號。如屈原筆下的“漁父”,如柳宗元描寫的“獨釣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等。將這兩個意象歸合起來,我們不難看出蘇軾此時對身處下層隨人踐踏處境的憤懣之情和意欲隱逸山水的出世思想。而“柳絮”與“飛花”則是一類輕佻、放蕩、了無節(jié)操并終無所歸的意象。如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五)中就有“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的名句,仇兆鰲認為是“托物諷人”。蘇軾用這類意象明地里贊美王詩的空靈精美,暗地里卻譏刺其政敵的暫時得勢的得意和終無所歸的下場。真可謂用心良苦,寄托遙深了。
尾聯(lián)“書生事業(yè)真堪笑,忍凍孤吟筆退尖”,緊扣上文多層意蘊,對全詩作了一個有力的收結。一是以“孤吟”照應了首聯(lián)的“敢將詩律斗深嚴”;二是以“忍凍”、“筆退尖”扣合了雪寒,“筆退尖”用韓愈“兔尖斜莫并”詩句之意,因為苦寒則筆退尖矣;三是用“書生事業(yè)真堪笑”深化了對政敵的嘲諷。這里的“書生”無疑也包括王安石在內。把王安石這樣一位大政治家說成是一“書生”,顯然是帶有譏刺之意的。而將王安石與自己的唱和視為“真堪笑”的無聊之舉,同樣也流露出了厭煩之情。但是,如果我們將蘇、王交惡的政治背景棄而不顧,而將這首詩的主題認作是對書生事業(yè)的吟詠的話,那么這一聯(lián)又具有了豐富的哲理意義。即書生要成就自己的事業(yè),就必須以頑強的毅力,克服各種不利因素,“忍凍孤吟”,深研“詩律”;只有持之以恒、自強不息,才能學有所成。這樣,“書生事業(yè)”就不再是“真堪笑”了,而是真堪敬了。如果我們不將“真堪笑”理解為反語的話,那么它也只是書生充滿自信和自尊的自我揶揄和調侃了。
本詩構思精巧,結構委宛曲折。作者將實寫和虛寫合于一體,將詠物和寫事融于一爐,相互之間融密無間,不露痕跡,從而收到了言此意彼、皮里陽秋的美學效果。在藝術表現(xiàn)上,作者善于恰到好處地運用大量的典故,看似信手拈來,卻又無不用心良苦。這些典故本身組成了一個渾如天成的形象整體,這種整體性為詩歌的象征和諷諭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條件,為作者精巧的藝術構思的實現(xiàn)提供了相應的手段。沒有這些自成整體的典故的運用,詩人這種獨具匠心、意蘊豐富的藝術構思是無法傳達出來的。典故的恰當運用,決定于詩人豐富的才學,這正顯示了蘇詩乃至宋詩“以才學為詩”的特點。在政治斗爭中,蘇軾不是成功者;但是在這首與政治斗爭有關的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他卻獲得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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