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杰《黑市與光明》原文|注釋|賞析
在報紙的角落里,我看見這樣的一則新聞:
桂林火柴經常缺貨,市民在黑市中摸索慣了,倒也不再大驚小怪,上月杪隨專賣司長朱偰蒞桂視察,大批火柴竟也應時出現,全市居民除了每戶攤得三小盒外,又于報上大登廣告: “四元一盒,歡迎購買。”市民無不笑逐顏開,贊嘆不已。惟自朱司長離桂后,火柴也跟著失蹤。有人作詠火柴詩曰:
火柴已隨司長去,
此地空余黑暗城;
司長一去不復返,
市民灶內冷清清。
(四月二十三日《東南日報》)
這則新聞夠有趣,也很幽默。希臘神話里,有取火者的故事,莫非我們這位專賣司司長朱楔先生的前身,是希臘神話里取火者的普洛密修士;他一到了人間,就把天上的火柴,也帶到了人間,使桂林這個黑市,變成光明的城市了嗎?
自然,這不過也是笑話,聰明的讀者,早就曉得這只是中國傳統的所謂“人存政舉”的怪相的流露;真是要使人“慨乎言之”的一回事。
中國現在,正在高喊著憲政與憲法,也在討論著人治與法治,如果這事實真是如此,我想,“慨乎言之”的事,也不必“慨乎言之”,人治與法治,也不必怎樣討論了。譬如以火柴的例子來說,桂林一市,老是住著那么一位司長,全國的各大城市,甚至極其渺小的鄉村小鎮,都住著,而且是永久的住著,一位如同從孫悟空身上的毫毛所分化出來的司長,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推而廣之,一切事業,都可作如是觀,作如是辦,豈不天下永久太平,光明常駐大地?
所最可惜的如今的專賣司長卻只有一個!
不過,聰明的讀者,也許又會懷疑,朱司長是一嚴明的人,他要到處視察,體貼下情,如果在他走后,曉得了那些市儈的措施,非但是對于市民開些玩笑,而對于自己也有頗大的侮謾時,他又將怎樣的感想呢;那個時候,司長忽然發起威風來,說“你們這批家伙,你把我當什么人,你們以為我是這樣顢頇,這樣的可以受你們蒙蔽的嗎? 你們這些狗,我非嚴辦不可! ” ——這批蒙混上司的市儈們又將怎么辦呢? 可是,聰明的讀者,這一點,你們就過于操心。作興,司長要名譽,當自己在的時候,大家把你當菩薩請,看你的神色,依你的意志辦,這面子也夠大,也夠光榮了的。自己走了以后,還不開只眼閉只眼,讓他們撈幾個嗎? 作興呢,司長的精明,也未免受些蒙蔽,袁世凱要做皇帝,報紙可以另印;司長的左右隨員,如果把有挑剔字眼的報紙,壓他那么一壓,或是簡直給他撕去了。這不很直截了當嗎?
我們就假定天下的大官都是些好人,每個都是精明能干,都想做些事情,為民眾謀幸福,為國家民族開前途; 無奈大人者,“有大人之事”,他可不能把細微屈折、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注意得到;他不得不要左右幫助,因此,也就不得不以左右之耳目為耳目。說一句笑話,舉一個實例,聽說,在重慶,因為×××的雷厲風行,主張抑平市價,調濟民生。重慶的雞蛋,他老人家所知道的,還不過是高到四毛錢一個呢!
這種情形叫做“隔”; 而“隔”卻由于“蔽”。至于如何方能去了這個“蔽”,如何才能上下相通,絲毫不 “隔”卻是個問題。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所謂 “關心民瘼” 者,也可以說說這樣的古訓,聊以表白自己的身份與高潔; 但在被關心的民瘼,如果別人不視你民視,不聽你民聽,又將如何呢? 別人也視了你的民視,聽了你的民聽,但卻有所蔽,有所隔,視也視不清楚,聽也聽不清楚,則又何如呢?
我想到這些,我覺得,我們這些話都是多說了的。
一九四三年
(1981年上海文藝出版社版《許杰散文選集》)
賞析 進行社會批評,是雜文創作的一個重要內容。這種雜文長
于擷取瞬間的所見所聞,略加點染,便涉筆成趣。它可以將捕捉到的個別事件,或作為現實的世態、世相,或作為施政者的政策、措施,予以分析、概括,使之具有廣泛的社會意義。本文就具有這樣的特點。文章從報紙上偶然看到的一則有關火柴的新聞談起,借題發揮,諷刺和抨擊了“人存政舉”的怪相,暴露了官僚政體的窳敗,啟示大眾自己去尋求光明。
文章的開頭首先引用了一段新聞,象是信手拈來,作者的議論也象是講笑話,然而卻在隨意而談中將問題提出來,讓讀者去思考:為什么只有專賣司長蒞桂視察,百姓才有火柴買,才使黑市變成光明的城市?雖然作者指出“這只是中國傳統的所謂‘人存政舉,的怪相的流露”,但問題并沒有解決。因為,“人存政舉”,恰恰與中國當時施政者高喊的憲政與憲法相悖。
民主政治與法治,是保障利民政策實施的政治體制,作者將當時呼聲頗高的憲政與憲法,作為議論的前提,寓意深沉。但作者僅是一提,不再理論,反而又以假定與否定的方法,議論如何使黑市變光明。作者借助百姓熟悉的孫悟空將毫毛變成無數自己替身的傳說,假設全國各大小城市都住著那么一個如同從孫悟空毫毛中分化出來的司長,光明便可常駐大地。但作者隨之又對此假設加以否定,慨嘆司長只有一個,并無孫悟空的分身法!繼而又假設朱司長不贊同下司的市儈行為,要予嚴辦。隨后又將這一假設再次否定。文章就這樣循環往復,螺旋式地假設、議論、否定,層層深入地將國民黨大小官吏的官僚性、市儈性揭示了出來。
文章寫到關鍵處,仍用假設。如假設天下所有的官都是好人,進而又以實例為證,說明好官如得不到好吏的幫助,連“人存政舉”也做不到。于是,將矛頭引向國民黨的官僚政體,喚起讀者對問題的深層思考。
到這里,作者才指出: “這種情形叫做‘隔’;而‘隔’卻由于‘蔽’。”但如何解決呢?作者并不作答,只引用古訓,并從百姓的角度提出最后假設性的兩個問題。一個是官如果“不視你民視,不聽你民聽,又將如何呢?”另一個是別人也視了你民視,“但卻有所蔽,有所隔……則又如何呢?”結尾時作者卻以“我覺得,我們這些話都是多說了的”收束全文,其寓意是很深刻的。作者雖未回答該如何,但聰明的讀者會引發出正確的答案,即光明不能靠官賜予,只能靠民眾自己去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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