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彬《奴隸篇》原文|注釋|賞析
一
魯迅說: “任憑你愛排場的學者們怎樣鋪張,修史時候設些什么 ‘漢族發祥時代’ ‘漢族發達時代’ ‘漢族中興時代’ 的好題目,好意誠然是可感的,但措辭太繞彎子了。有更其直截了當的說法在這里: 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這一種循環,也就是 ‘先儒’之所謂一治一亂。”
是的。從前人不是說過嗎?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這便是在“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的人對于“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的人的一種向往。大多數的中國人,以前做一姓一家的奴隸,近百年來,又因為 “中國是各國的殖民地,要做十多個主人的奴隸”,奴隸做得太久了,便不自覺地從奴隸生活中尋出 “美” 來,贊嘆,撫摩,陶醉,一旦“主子”垮臺,欲求做奴隸而不得,對于過去的奴隸生活便不勝其追念,甚至于連做一匹狗都甘心的,只要天下太平。
而況“天有十日,人有十等” 同是奴隸,還有輿、臺、隸、仆等的分別,如果在奴隸階層里能夠爬得高一點,可以仗 “主子” 的威勢來欺壓比他更低一層的奴隸的,自然更值得驕傲了。還有一種平時受 “主子” 豢養的奴隸,是全靠有“奴隸” 的身分才能生活的,我們浙江蕭(山)紹(興)一帶有所謂“墮民”者,一向是比“平民”更低一級的,自“五族共和”以來,曾由政府明令解放,然而墮民們大不高興,原因是怕失去了“低級奴隸”的地位,歲時令節,便不好意思再向主人討賞賜。
總之,“奴隸”這個名詞,雖然字面上看來不大冠冕,然而只要生活過得下去,尤其是在奴隸階層里爬得高一點,永遠不會感覺到恥辱、不平而意圖掙脫的。
二
然而,終于有人在不平,在叫喊了。三十年前,許多革命志士大聲疾呼,要掙脫滿洲人所加于我們的鐐銬,而康有為卻主張保皇立憲,于是章炳麟斥之曰: “飾為喑聾,甘與同壤,受其豢養,供其驅使,寧使漢族無自立之日,而必為滿洲謀其帝王萬世祈天永命之計,何長素之無人心一至于是也。”
康有為為什么不贊成革命,甘心做清皇朝的奴隸呢?理由很簡單,如果立憲成功,康氏自己的地位,是所謂“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這樣的高等奴隸,又何樂而不為呢?只可惜大多數的奴隸們已經起來反抗,清皇朝終被推翻,康有為也只好默默地帶著他的寶貴的奴隸標識——辮子,而長眠地下了。
只是我們身上的鐐銬不止一副,掙脫了滿洲人所給我們戴的那一副,卻還有帝國主義者給我們戴的。所以孫中山先生臨終時告訴他的同志們說: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而魯迅先生也告訴青年們說: “創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則是現在青年的責任。”
所謂“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很明白就是沒有“奴” “主”之分的時代,而我們也的確正在努力創造——“抗戰建國”便是。
三
只是中國人奴隸做得太久了,所以要掙脫奴隸鐐銬還有辦法,而要拔去奴隸思想卻很困難。據說現在中國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奴隸思想似乎也確有兩種,一是封建的,一是殖民地的。譬如康有為一定要尊 “載湉小丑” 為 “圣上” ,那便是封建的奴隸思想。還有一種殖民地的奴隸思想,就是只看見主子的偉大,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只想倚靠他人,占一點兒小便宜,他們根本不要革命,只要能夠維持現狀,做穩奴隸就成了。
要創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須要根本拔去奴隸思想。否則無論是留學生也好,名教授也好,甚至被尊稱過“革命的外交家”者也好,盡管你表面上如何高等,如何華貴,一旦褫其華袞,露出本相,也不過是奴隸罷了。
1940年10月
(1985年三聯書店版《宋云彬雜文集》)
賞析 魯迅先生1925年寫過一篇文章《燈下漫筆》,文中曾說:“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 ‘人’ 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文章把中國歷史概括為兩個時代: “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并號召青年們勇敢站出來,“創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不難看出,本文的立意和基本結構框架都本于魯迅的這篇文章。但40年代的中國社會現實,畢竟與20年代有很大不同。在40年代,封建壓迫依舊,而民族矛盾則公開激化了。因而本文的這種闡釋和解讀,也就有了新的時代內涵。
首先,文章在繼承魯迅關于中國的歷史不過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這一論斷的同時,著重突出了近百年來中國日漸殖民地化這一特征,尤其是中國正在遭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這一現實。“我們身上的鐐銬不止一副,掙脫了滿洲人所給我們戴的那一副,卻還有帝國主義者給我們戴的。”基于這一點,作者把魯迅所說的“創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闡釋為沒有“奴”、“主”之分的時代,并具體化為“抗戰建國”這一歷史任務,即打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建立一個獨立富強的中國。
文章進一步指出,由于中國人的雙重奴隸身分,盤結于中國人身上的奴隸思想也就有兩重: 封建的奴隸思想和殖民地的奴隸思想。當然,作者并沒有把所有中國人等同看待,而是突出表現了對“奴隸階層里爬得高一點”的“高等奴隸”的切齒痛恨。文章突出批判了企圖“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康有為式的人物和一些奴化的教授名流。他們是殖民地奴隸思想的集中體現者,幻想依賴洋主子,而對人民的力量則視而不見。
尤為可貴的是,作者也象魯迅那樣深刻意識到,由于壓迫的深重久遠,中國人奴隸思想的根深蒂固,不僅意識不到自己的奴隸地位,居然還能在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贊嘆、撫摸、陶醉。作者慨然嘆道: “只是中國人奴隸做得太久了,所以要掙脫奴隸鐐銬還有辦法,而要拔去奴隸思想卻很困難。”這種奴隸思想對于抗戰建國事業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因而文章尖銳指出: “要創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須要根本拔去奴隸思想。”
現在距魯迅寫《燈下漫筆》時已有60余年,距作者寫作本文時也有近50年了。他們所期待的“第三樣時代”,隨著新中國的誕生已經出現。中國人早已擺脫了奴隸鐐銬,然而他們所深惡痛絕的奴隸思想,無論其為封建的還是洋化的,卻遠不能說已經脫凈,仍有去拔之必要。這也就是我們學習這篇文章的現實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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