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綠(雅)》言情贈友詩歌
終朝采綠①,不盈一匊②。
予發曲局③,薄言歸沐④。
終朝采藍⑤,不盈一襜⑥。
五日為期,六日不詹⑦。
之子于狩⑧, 言韔之弓⑨。
之子于釣,言綸之繩⑩。
其釣維何? 維魴及鱮(11)。
維魴及鱮, 薄言觀者(12)。
《詩經》 的愛情詩不少篇章都和勞動相聯系,情感的表抒,其絕大多數是在田間野外,這和后世情詩常在閨中庭院不同,顯示了先秦初民和賴依生存的大自然的密切關系,這首 《采綠》 即是其中一篇。
從次章 “五日為期”看,她的丈夫這次出門,事先約好了期限。可是五日不歸,乃至 “六日不詹 (到) ”,平時朝夕共處慣了,猛然間數日獨處,而感到異外孤單。她也知道,出門在外,由事不由人。或許正思念著,倏忽間他風塵仆仆而至。但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使相思之情信馬由韁而盡量奔鶩起來。
首章的 “終朝采綠,不盈一匊”和次章的 “終朝采藍,不盈一襜” 。似為一時一地事,分作兩章重復說,以見思念殷切和焦憂。《鄭箋》 云: “綠,王芻也,易得之菜,終朝采之而不滿手,怨曠之深,憂思而不專于事。”鄭玄言綠而不及藍,藍亦當如是觀。綠,藍皆易得之物,采摘亦婦人易為之事,而采之 “終朝”,卻 “不盈”一掬、一襜,是因思念丈夫,時采時思,時摘時輟,一懷心緒,眼中自然無多采物。此與《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皆屬“嗟我懷人”同一手眼。彼上言一卷耳,此則綠、藍兼及,不過為了說盡而變本加厲,雖然沒有 “置彼周行”一類的直接敘寫,盡可從采之不豐,完全想見。
“予發曲局”,是說頭發不加梳理,亂蓬蓬地卷曲在一起,野外風吹,更曲屈糾纏一團。如同藍、綠不多,不是不善采摘,頭發紊亂,不是不喜修飾。《毛傳》 說: “婦人夫不在則不容飾。”古語云 “女為悅己者容”,向來被視為婦人的美德。至于丈夫在外出生入死,“寇盜伏其路,猛獸來相追。”而家里妻子,卻 “少婦當此日,對鏡弄花枝。” (劉駕 《賈客詞》) 是為人們所不齒的。所以她的頭發愈是 “曲局”,倒愈顯情思專一,操持忠貞。《衛風·伯兮》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與此同一機杼,只是不愿明白說出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的話來。都以無心容飾外顯的 “丑”,顯露拳拳思念內在的美,這種 “二律背反”手法,為后世閨怨詩開無限法門: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徐幹 《室思》) “自從別君來,不復著綾羅。畫眉不注口,施朱當奈何。” (晉樂府詩《清商曲辭·攀楊枝》 ) “自君之出矣,臨軒不解顏 ”(鮑令暉 《題書后寄行人》)“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 (薛道衡《昔昔鹽》) 都是表達“不見君形影,何曾有歡愉”的執著情念。
接下“薄言歸沐”,《鄭箋》釋此:“有云君子將歸者,我則沐以待之。”正義云: “今不洗沐其發,徒曲卷而已,薄知我君子將歸,我則沐發以待之,今之不沐,由無君子之故也。”隋人無名氏《嘆疆場》 描述過這種情狀: “聞道行人至, 妝梳對鏡臺。 淚痕猶尚在, 笑靨自然開。 ”急忙對鏡梳理, 是確系“聞道”。然這里何以 “薄知”,何以知“有云”?如此說解,則生蹊蹺,而有平地軒瀾,直桿添枝之嫌。這是把“歸沐”看得太質實了。如果說“歸”,是“夫歸也” (陳奐),那么這只是思婦心造的幻念,這句意謂丈夫如果將要歸來,我就急歸、急沐,我就“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這“歸沐”的欲念,可能不止一次出現,不然,“終朝采綠”、“采藍”,而何以“不盈匊”、“不盈襜”呢? 從而反跌出她期望“夫歸”的急切心意。
采婦的心不在焉,是通篇的內在意脈: 采摘不多一層; 發卷一層; 欲沐一層,五日、六日之念又一層。“五日為期,六日不詹”,看她扳著指頭數日子,算得仔細如此,自是有度日如年的憂思。五六天分離,雖不為長,但對于“夫妻合好,如鼓琴瑟”的情深伉儷,卻是難忍的折磨,不然,當時人何以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癡情癡語。心里想著、盼著、算著,手自然就慢了,所采自當不豐。還有一點,這兩句明白話頭,含裹著悠然不盡的情思: 有“便縱有千種 ‘深情’ ,更與何人說”的悵然; 有“恨 ‘夫婿’ 一去,音書無個”的埋怨; 有“爭知我,‘終朝采藍’ ,正恁凝愁”的憂思; 有“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的懊悔。總之,兩句似直而曲,明白不過而又深切婉曲之至。
如果說“歸沐”是一時的心不在焉的幻念,那么三、四兩章則是盡情地想象,以盡“嗟我懷人”之思。第三章余冠英先生譯得好: “往后那人去打獵,我要跟他收弓箭。往后那人去釣魚,我要跟他理絲線。”她不僅設想對方將歸而已沐,還想著回來后,就再也不離開他了。這五六日的孤況滋味使她嘗夠了,假若說柳永筆下的“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是封建文明社會都市歌女愛情的呼喚, 那么, 這里的“韔弓”、“綸繩”,同狩共釣,則是早期初民期盼夫婦安順度日的熱切愿望,其情感的真摯、 激切、 潑辣, 動人心懷。 明人孫說, 通章“亦竟不點出歸來字, 大抵此詩只是橫說,更不直敘。” (《孫月峰評經》)其言是。所謂“橫說”,即指空中蕩漾之筆,把“將來進行時”而出之以“現在進行時”之筆,把來日意念中的事,鋪衍而置于眉睫之前,備述夫倡婦隨無往而不與之俱的快情快意,而這反更滋生了別離獨處之苦。時空騰挪變化,顯示出心意的起伏不定。這是以未來之樂以襯今日相思之苦,而增一倍之苦惱。
第四章單言釣,而不言狩,而狩可例見,是其簡約處。只承釣言,有言不盡意的風神, 也是其豐腴處。 惜墨如此, 而 “維魴及鱮”卻連現兩句, 姚際恒說 “上下皆虛衍及過遞語,殆簡而又簡。”此 “虛衍”與孫氏 “橫說”同義。“過遞”是單從結構著眼,若從意脈看,則夫妻合好的情感濃而又濃,所釣魴鱮有多少, 他們的歡樂就有多少。 兩句頂真式的重疊, 錯綜復沓, 有如貫珠,層壘而下,歡情愉意,貫穿其間,交織一片。和前兩章 “終朝”的章首重疊前后相映,苦樂懸殊而互襯共發。然而讀至終篇,稍一作想,這無往而不與的快樂,只是企愿中的將來,今日的美愿,如果主人公悟到其 “綠”仍 “不盈一匊”,那她會產生多少幽怨來!
此詩從布局看,以孤寞憂思為通篇情感主線,以未來共處歡快為旁襯。詩人思憂念甚,情思焦急,則主次反掉: 以明日之釣、狩為主,以今之采為賓,而顯得格局奇幻,便成了既是懷人憶遠,“忽而作計,此后永不相離,‘薄言觀者’ ,冷綴便收。” (方以智 《通雅》卷首三 《詩說》) 余譯末句為 “他釣我看總不厭”,這是歡樂的沸點,也是怨曠的 “冷”點,故有方氏之論。《卷耳》 是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的精神飛越,此是不同時間而同一空間的企愿馳想,二者是可以相互媲美的。
注釋
①綠:一作菉,草名。②匊: 與 “掬”為古今字。③曲局: 卷曲。④薄言: 語助詞,無義。⑤藍: 草名,可作染料。⑥襜 (chan): 衣服的前襟。⑦詹:到。 ⑧之子: 指丈夫。于: 往。 ⑨言:發語詞。韔 (chang): 弓袋。 此用如動詞裝進。 ⑩綸: 釣繩, 這里用如動詞搓。 (11)魴: 鳊魚。鱮 (xu) :鰱魚。 (12)者: 通“諸”。之乎二字的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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