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歸》言情贈友詩歌
湘中送胡德華①
芳蓮墜粉②,疏桐吹綠③,庭院暗雨乍歇④。無端抱影銷魂處⑤,還見筿墻螢暗⑥,蘚階蛩切⑦。送客重尋西去路, 問水面琵琶誰撥⑧? 最可惜一片江山, 總付與啼鴂⑨。
長恨相從未款⑩,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渚寒煙淡(11),棹移人遠(12),縹渺行舟如葉。想文君望久(13),倚竹愁生步羅襪(14)。歸來后,翠尊雙飲(15),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16)。
《八歸》詞是姜夔在湘中送別情侶胡德華之作。有謂作于三十二歲時。夏承燾《姜白石編年箋校》 (下簡稱《箋校》)雖說是詞于“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 (32歲) 湘中”作,但他在 《清波引·箋》 中又說: “此首與 《八歸》 、《小重山令》 皆客湘時作,而無甲子。……三首當皆此前之作。茲附系于此。”可見,《八歸》 并非作于三十二歲,而是此前之作。三十二歲前,姜夔 “來往湘鄂間” ( 《箋校·行實考》 ) ,時或漫游合肥,尚未結識老詩人蕭德藻,蕭之姪女亦尚未來歸。作者倚漢陽姊氏,飄然一身,行蹤無定,故有“合肥詞事”的產生。《八歸》 雖不一定屬 “合肥詞事”,但就其內容、性質來看,則與之頗類。明乎此,我們對詞文的分析才有所依據。
“芳蓮”凋謝了,花軸上的粉,已在脫落。梧桐的翠葉,風吹去了綠色。庭院中綿綿陰雨,也停了。詞的開篇,從“芳蓮”、“疏桐”形狀及色澤的變化,暗示了季節的遷移,秋天的來臨,為下文送別渲染了氣氛。綿綿陰雨 “乍歇”,陰霾已久的天色突然放晴,人的心情本應為之一爽,但詞人卻不然。他“抱影銷魂”,神情恍惚,無可奈何。只見暗淡的螢光,在竹籬間閃動; 蔓延的苔蘚,布滿了石階; 凄切的蛩聲,敲擊著耳鼓。“無端”三句,把主觀感受同客觀見聞,極協調地融合起來,亦情亦景,進一層烘托詞人 “銷魂”之態。“送客”句點題,明神情恍惚之因。“重行西去路”,一“重”字表明詞人送別胡德華并非今次始,前此已有過多次相別。正在 “暗雨乍歇”、月色朦朧、重尋去路的當兒,水面傳來琵琶聲聲。琵琶的聲情,引起客中送客的詞人的共鳴,“同是天涯淪落人” (白居易 《琵琶行》 ) 的況味,再也按捺不住,于是由衷發出 “問水面琵琶誰撥”的設問。運思細密,環環緊扣。“最可惜”二句,不直說自己與胡德華相處的日子是光陰虛度,辜負了 “一片江山”勝景,最為可惜,而卻說這美好的山水,“總付與啼鴂”。古有啼鴂鳴而草衰之說。草木之衰意味著自然界美景的消逝。在詩詞中,啼鴂鳴往往象征著離愁別恨,美好和幸福的失去。這里,詞人用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筆法,使詞章具有變直為曲、以淺藏深的藝術吞吐力量,耐人咀嚼。
過片,“長恨相從未款”,總上啟下,起著橋梁作用。回顧往日 “相從”的歲月,詞人和胡德華之間親切相昵之情尚 “未款” ,所以內心不能不為之“長恨”。再看今天,究竟為著 “何事”,“又對西風離別” ?真是舊恨未了,新愁又添,感情的債臺越筑越高,“抱影銷魂”的詞人,如何禁受得起。行文上,上下片錯綜相承,針線嚴密。“長恨”承 “最可惜”; “又” 呼喚“重”; “離別”則與“送客”相應; “未款”二字,既包舉上片,又開啟下片; 兩片之間,“一氣到底,刀揮不斷” ( 《藝衡館詞選》 引麥孺博語) 。千里送君,終有一別。“渚寒”三句,說胡德華終于坐船走了。“行舟”越來越小,航程越去越遠,“渚寒煙淡”的江面,“緲渺”然只剩一葉航船尚在視線之內。這幾句,把分別的地點 (碼頭) 、別后 “行舟”的航線、遠望中縹渺“如葉”的航船,連綴成一幅點、線、面一片的立體空間畫面,動與靜交織,寓多層次、多側面的內涵于寥寥數語之中。不言詞人佇立岸頭呆望,而詞人憨厚的形象鮮明; 不寫 “行舟”緩慢,但言船體 “如葉”,而詞人遠望時間之久,自寓其中; 不說詞人對胡德華的難分難舍,而詞人如癡似醉的眷戀之情畢現。言簡意豐,表現力極強。“如葉”之舟,終于消失在水遠天長的江面,視力再也見不到了。“想文君” 以下各句,更深一層寫對胡德華的懷念。“想”是個領字,直貫下文。“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二句,徑繪出胡德華在自己心中的倩影: “望久”,明其遙望時間之長; “倚竹”,狀其憑借船篷佇立之態; “步羅襪”,寫其在船頭的挪步徘徊; “愁生”,徑點出其與詞人相別后的心情。手法上與杜甫《月夜》 (今夜鄜州月) 同一機杼。“歸來后”四句,詞人進一步設想: 待胡德華此別“歸來”,再也不能因為“相從未款”而抱“長恨”,定要“翠尊雙飲”,歡敘重逢; 然后“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以盡興盡情的相“款”來慰此別。“玲瓏閑看月”,是閑看玲瓏月的倒裝。以常理言,別后重逢的情事必然很多。但詞人僅以飲酒、下簾、看月三事了之。數句活現出一幅“室家之樂”的圖畫。事極簡,而情極深; 情極婉,而詞極清; 確如夏承燾先生所論: “不惟清空,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箋校·論姜白石的詞風》)李白 《玉階怨》 :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寫的是美人月夜懷人之愁情。《八歸》 一反其意,描狀的是月夜閨中歡聚之樂。但這“室家之樂”是設想中情事,采用了以實筆寫虛事虛景的手法,充滿了浪漫色彩,創造了一個優美的藝術世界。唐圭璋先生指出,“白石傳神于虛”,善于“以健筆寫柔情”(見其《姜白石評傳》) 。《八歸》可謂一例。
全詞層層鋪敘,一脈貫注; 虛筆、實筆交錯運用,手法靈活多變。前人評其“有縫云剪月之奇,戛玉敲金之妙” (清鄧廷楨《雙硯齋詞話》 ) 。確非過語。
注釋
①湘中: 泛指以長沙為中心的湖南省,以境內有湘水而得名。胡德華: 不詳。據詞情及其寫作時間揣摩,當為女性。②墜: 脫落。③綠: 此指綠葉。④暗雨:錦綿陰雨。乍歇,剛停止。⑤無端: 無可奈何。抱影,只有身影相隨,喻孤單寂寞。銷魂,喪魂落魄神思茫然的樣子。⑥筿墻:用竹編插的圍墻。筿: 細小的竹。⑦蛩(qiong)切: 蟋蟀鳴聲凄切。蛩,蟋蟀。⑧“問水面”句,水面傳來琵琶聲,究竟彈奏的人是誰?這里化用白居易《琵琶行》詩意,說明詞人當時心情。 ⑨啼鴂(jue決):啼叫的杜鵑。鴂, 鵜鴂, 即杜鵑。 ⑩未款: 款待親切之情尚未盡興。(11)渚: 水中小洲。(12)棹: 船槳,代指船。(13)文君: 才貌俱美的卓文君,西漢人,文學家司馬相如之妻。此代指胡德華。(14)倚竹: 憑靠著船上的竹篷而立。步:挪動著腳步。(15)翠尊:翡翠色的酒杯。尊: 同樽。玲瓏: 晶瑩明亮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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