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送袁生謁南寧郡》明山水詩鑒賞
湯顯祖
白發孤游銅柱西,瘴來江影似虹霓。
千山落月無人語,榕樹蕭蕭倒掛啼。
此詩作者是明代最偉大的戲曲家,他的 “臨川四夢” (《還魂記》、《邯鄲記》、《南柯記》、《紫釵記》)名滿天下,而詩文方面達到的高度造詣反而鮮為人知。從這首《送袁生謁南寧郡》看,湯顯祖不僅是位詞曲圣手,而且還是天才詩人。
所送的“袁生”,即作者的知交袁宏道(中郎),“公安派”最有成就的文學家。袁在文學上與湯顯祖志同道合,又性愛山水,游蹤遍及南北。湯顯祖在他將赴南寧郡(今廣西壯族自治區首府南寧市)時,賦下這首七絕為壯行色。袁宏道比湯年輕十多歲,因此湯稱之為“袁生”。
既稱為 “袁生”,為什么又說“白發”? 所謂“白發”,倒不是形容他的 “衰年之象”,而是李白詩中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那種比喻的說法。“白發孤游”,猶如說 “騷人孤游”。騷人獨來獨往將漫游到什么地方去呢? “銅柱西”,即粵西地面,也就是詩題中的 “南寧郡”。按清代屈大均《廣東新語》記載: “欽州(今廣西欽州市)之西三百里,有分茅嶺,嶺半有銅柱,大二尺許。”古代的典籍里,提及銅柱的很多。銅柱的設立,始于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立銅柱為的是標明國界,也為了威懾夷蠻。東漢之后,詩文中提及銅柱的,也不少。銅柱成了南疆的標志,具有不可取代的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
既是往“銅柱西”送友人,自然會聯想到那個地域的水土風物。在中土的人們看來,嶺嶠最大的特點,莫過于四時彌漫的蠻煙瘴氣。宋代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說: “瘴者,山嵐水毒,與草莽沴氣,勃郁蒸薰為之也。”南寧郡即宋代邕州地面,據范石湖說: “邕州兩江,水土尤惡,一歲無時無瘴。”隨著人口的增加,山林水澤的開發,這類嵐瘴日漸消失。據明代嘉靖年間《南寧府志》記載: “南寧隸四州四邑,皆阻山帶川,地勢各偏,唯郡治開明爽燥。……若瘴癘則郡郭絕無。”湯顯祖說南寧郡有瘴,不過是沿襲舊說而已。值得注意的是: 他筆下的瘴,還經過美化。如柳宗元詩: “桂嶺瘴來云似墨”,與湯顯祖所說的“似虹霓”相去何其遠也! 這大概是詩人心緒境遇的曲折反映。湯顯祖放達蕭閑,柳宗元抑郁憂憤,因而柳詩里瘴氣是烏煙,湯詩中瘴氣是彩虹。當然,湯詩這樣寫,還含有對袁生前路的良好祝愿。
粵西山嵐瘴氣之所以多,原因之一是山多。廣西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 的說法, 石灰巖地表覆蓋率達一半以上。 千山萬㟖的巖溶地形聞名遐邇。但南寧郡地處丘陵,郡治并無靈山異岫。所謂“千山落月”,原是詩人對桂南風土的想象。他為袁中郎想象出一個岑寂的境界:前路是“蒼蒼森八桂”,千山落月之外,萬籟沉音,“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但這又不是一個寂滅的世界,且看那繁翳婆娑的大榕樹,濃蔭里不時傳出倒掛鳥悅耳的鳴聲。“倒掛”,即么鳳。《廣東新語》記有:“小鳳凡數種。……有曰么鳳,似鸚鵡而小,綠衣黃裳,色甚姣麗,常倒掛懸架上,屈體如環,東西相穿,轉旋不已。一名倒掛子。”蘇東坡《西江月》詞: “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古時兩粵多么鳳,湯顯祖采掇入詩,使詩的意境顯得雖無人語而有鳥啼,雖孤寂而又優美,且充滿了嶺表的異域情調。
這首短詩,是送別之作,可又無一字提及離情,而只寫了江影山月,榕蔭鳥鳴,可謂別出機杼。這正是湯顯祖在詩文創作中反對“步趨形似”,主張秉“靈氣”,寫“靈性”的表現。他深知袁中郎同樣地專愛 “破人之執縛”,作詩為文均要“出自靈竅” (見袁中道評介),因此,這首送別詩偏重寫藝術感覺(寫性靈),可以看作他與袁宏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表現。二十多個字的宛轉揮灑,富有嶺南色彩,且能曲盡摯友臨歧的殷切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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