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曲】·紫釵記·第五十二出·劍合釵圓》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原文】

【怨東風】 (浣上)去去春難問，翠屏人不穩。添香侍女費精神，悶悶悶。卜筮無憑，仙方少驗，求神未準。

自家浣紗便是。奉侍郡主，懨懨一病經年。又逢春盡，多少游春士女，日永風暄，只俺家守著病多嬌，長似凄風短日，料應不久。扶他出來消遣一回。(浣請介)(旦扶病上)

【前腔】 鬼病懨懨損，落花風片緊。多應無分意中人^①，恨恨恨。夢淺難飛，魂搖欲墜，人扶越困。

浣紗，俺病癥多應不好也! 扶我起來怎的? (浣)幾年春色凋零，今歲名花盛發。郡主，你消遣些兒。(旦)浣紗，你看：孤禽側畔千鶯曉，病樹前頭萬木春。教咱怎生消遣也!

【山坡羊】冷清清遭值這般星運，鬧溫溫攪人的方寸^②，虛飄飄耽挨了己身，軟咍咍沒個他豐韻。浣紗呵，病的昏，問你個春幾分? 睡也睡也睡不穩，過眼花殘，斷頭香盡。傷神，病在心頭一個人。消魂，人似風中一片云。

【前腔】 (浣)他瘦厓厓香肌消盡，昧蚩蚩眼波層困，怯設設聲息兒一絲，惡丕丕嘔不出心頭悶。他脫了神，當時畫的人，猛然間想起今難認。一會兒精靈^③，一會兒昏暈。花神，多則是殘紅送了春。東君，你早辦名香為返魂^④。(旦作昏介)

【玩仙燈】 (鮑上)淑女病留連，憔悴煞落花庭院。

俺鮑四娘，數日未知小玉姐病體若何? 呀，原來又睡在此。老夫人何在? (老旦上)若無少女憑花老，為有嫦娥怕月沉。四娘，看俺孩兒病體若何? (旦醒介)俺娘，不好了也! 四娘幾時到來?

【山桃紅】彩云輕散，好夢難圓。 是前生姻緣欠，又了今生命填。魂縹緲風里殘霞，你把俺火燒埋向星前暮煙。多管香早寒玉早塵，除卻寸靈心還活現也，待他淚滴成灰還和他夢里言。(合)(眾哭介)忍淚灑落花片，惺惺可憐，等不的薄幸人兒和你做個長別筵。

(老)還有甚話也? 兒。(旦)娘叫俺道個甚來?特為俺把多才拜上。

【前腔】教他看俺萱堂一面^⑤，半子前緣^⑥。叫浣紗，若秋鴻回來，你夫妻好生看覷奶奶。待拜你呵，(作跌科)你當了嫡親眷，替俺看他老年。鮑四娘，早晚也來看覷奶奶。當初是你作媒，以后見那薄幸呵，教他好生兒看待新人，休為俺把歡情慘然。倘然，他念舊情過墓邊，把碗涼漿瀽也^⑦。便死了呵，也做個蝴蝶單飛向紙錢。(合前)(眾背介)

(老)李郎不到，怎生區處? (鮑)覷他形骸死瘦，眉氣生黃，敢待變癥也? (浣)則管昏上來哩! (摩介)(老)李郎好薄幸也! (鮑)小玉姐好薄命也! (旦醒介)咳，娘，你孩兒好些了。李十郎到來哩。(老)那討這話來也? 兒。(旦)咱待起來，娘替咱梳洗哩。(老)兒久病之人，心神惑亂，且自安息。(旦)娘不信呵，四娘扶咱。

【尾聲】一邊梳洗不妨眠，聽呵那馬啼聲則俺心坎兒上打盤旋。浣紗，敢踏著門那人來不遠。(并下)(豪與生并馬羞不肯行)(豪家奴數人擁扯生馬上)

【不是路】 (豪)路轉橋灣，勝業坊西迤逗間。花如霰，似武陵溪上舊桃丹。暮光闌，你怎生乘興人空返? 陡住你花驄去住難。(生掩面介)羞殺俺也! 含羞眼，舊家門戶誰曾盼? 怕人偷喚，怕人偷喚。

【前腔】 (豪)玉碎香慳，為你怒沖冠把劍彈^⑧。朱門限，幾年山上更安山^⑨? 秀才，不是請你到俺家去，是請你到你家去。好傷殘，你騎著俺將軍戰馬平心看，抵多少野草閑花滿目斑。(生)則怕盧太尉害了人也! (豪)怎生這般畏之如虎? (生)足下不知。小生當初玉門關外參軍，受了劉節鎮之恩，題詩感遇，有“不上望京樓”之句，因此盧太尉常以此語相挾，說要奏過當今，罪以怨望，所畏一也。又他分付，但回顧霍家，先將小玉姐了當，無益有損，所畏二也。白梃手日夜跟隨廝禁^⑩，反傷朋友，所畏三也。因此沉吟去就。不然，小生豈是十分薄幸之人。今日相見，怎生嘴臉也! (豪)結發夫妻，賠個小心便了。盧太尉俺自有計處，不索驚心。無危難，把雕鞍勒住胡奴喚，亂敲門瓣，亂敲門瓣。(奴扣門介)

【前腔】(老、浣同上)燕子凋殘，王謝堂中去不還⁽¹¹⁾。誰清盼?聽重門閉了響銅環。(奴)舊門闌，多應是昨夜燈花粲，好事臨門你可也不等閑。(老、浣)人喧亂，多應客赴金錢宴，啟門偷看，啟門偷看。

(豪、眾作擁生馬進門)(豪指生問老云)認得此人否? (老驚哭介)薄情郎，何處來也? (豪)且下了馬，請小玉姐來對付他。(老)小女沉綿日久⁽¹²⁾，轉側須人，不能自起。(旦作在內介)娘，你孩兒起的來也。(鮑扶旦上)

【哭相思】待飛殘一枕香魂，誰向窗前喚轉? (見科)

(豪)鮑四娘在此，小玉姐可認得這秀才? (生見哭介)我的妻，病得這等了! (旦斜視掩面長嘆介)(豪)真個可憐人也!

【不是路】看他病倚危闌，似欲墜風花幾陣寒。斜凝盼，眼皮兒也應不似舊時單。小玉姐，俺將薄幸郎交付與你。病到這般呵，命多難。李郎，我聞東方朔先生云⁽¹³⁾：惟酒可以消憂。咱已送金錢辦酒。酒呵，能消郁塊忘憂散⁽¹⁴⁾，只一味(指生介)當歸勾七還⁽¹⁵⁾。俺去也。(生)感足下高義，杯酒為謝，何去之速也? (豪)某非為酒而來。(生)愿留姓名，書之不朽。(豪笑云)休也。英雄眼，偶然蘸上你紅絲綻，為誰羈絆? 為誰羈絆?

(豪舉手介)請了! (眾)花邊馬嚼金環去，樓上人回玉筋看。(下)(生)豪士之言有理，將酒來，為小玉姐把一杯。(送酒與旦)(旦作嘆介)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矣! (作左手握生臂、擲杯于地、長嘆數聲倒地悶絕介)(老做扶旦倒于生懷哭介)憑十郎喚醒也!

【二郎神】(生)年光去，辜負了如花似玉妻。嘆一線功名成甚的，生生的無情似翦，有命如絲。妻呵，別的來形模都不似你。(生作扶旦不起介)怎抬的起這一座望夫山石。(合)尋思起，你恁般舍得死別生離。

【前腔】 (旦作醒介)昏迷，知他何處? 醉里夢里，才博的哏郎君一口氣⁽¹⁶⁾。俺娘呵，怕香魂無著，甚東風把柳絮扶飛。(生)是我扶你。(旦)扶我則甚那? 生不面死時偏背了你，活現的陰司訴你。(合前)

(旦)唱別《陽關》時節，多少話來，都不提了。

【囀林鶯】 (生)陽關去后難提起，畫屏無限相思。轉孟門太尉參軍事，動勞你翦燭裁詩。(旦)詩可到么? (生)到來。那里有斷云重系，都則是風聞不實。(旦)是韋夏卿為媒，崔允明報信，還是風聞? (合)等虛脾⁽¹⁷⁾，只看俺啼紅染遍羅衣。

【前腔】(旦)盧家少婦直恁美⁽¹⁸⁾，教人守到何時? 他得到了一日是一日，我過了一歲無了一歲。要你兩頭回避，不如死一頭伶俐⁽¹⁹⁾。(生)死則同穴。(旦)誰信你! (合前)

(旦)賣釵你可知俺家貧了，看釵子不上? (生)說那里話!

【啄木鸝】釵兒燕不住你頭上棲，那釵腳兒在俺心頭刺。(旦)新人插釵可好? (生)誰曾送玉鏡妝臺? 從那里照斜插雙飛?(旦)釵呵，可知新人惱了，賞那丫頭去了! (生)甚么話! 那賣釵人還說的你好哩，說伊家忘舊把釵兒棄，咱堅心不信俏地籠將去。(旦)籠去怎么? (合)(生)翠巍巍許多珍重，記取上頭時。

你病勢定了些，待咱尋個人兒。(作尋介)(旦)尋個甚的?(生)鮑三娘賣釵，說你又有了一個后生。(旦惱介)好不羞，那里有鮑三娘?是玉工侯景先哩。甚么后生，都是你先坐下俺一個罪名兒。

【前腔】你為男子不敬妻，轉關兒使見識⁽²⁰⁾，到底你看成甚的?(生)怎又討氣⁽²¹⁾! (旦)不如死，他甚的淘閑氣。既說我忘舊，取釵還我。(生)要還不難。(旦)是了，還了咱家，討個明白去。他妝奩厭的余香膩，待拋還別上個新興髻⁽²²⁾。你還咱也好。(合前)

(老)也罷，此事問秋鴻。(鴻上)盧府親事，真個不曾成。

【啼鶯兒】 那太尉呵，籠鶯打翠真是奇⁽²³⁾，家主爺呵，背東風不愿于飛。(浣)爺不愿，怎生不回? (鴻)俺爺呵，雖有嫌云妒雨心期，他可有立海飛山權勢。正怕觸了那些，并累咱府。要圖美滿春光保全，因此上受羈棲，把風波權避。(合)聽因依，玉花釵燕，他長在袖中攜。

(鮑)參軍爺，也不念咱舊媒人了。(鴻)你家做媒又做牙⁽²⁴⁾，賣釵人便是你家姐姐。(鮑)俺家有許多姐姐。(鴻)都是太尉倒鬼⁽²⁵⁾。

【前腔】(老)他大風要吹倒桐樹枝，喜到頭依舊連理。(鮑)想起黃衫豪客也，女伴們袖手旁觀，英雄拔刀相濟。郡主呵，顯靈心黃衫夢奇，果應口同諧臥起⁽²⁶⁾。(合前)

(旦)也罷，釵可帶來? (生做袖中出釵介)(旦)真個在你袖中也! (拈釵喜介)

【玉鶯兒】玉釵紅膩，尚依然紅絲系持。磊心情幾粟明珠，點顏色片茸春翠。側鬟兒似飛，懶妝時似頹，病懨懨怎插向菱花對。(合)事真奇，相看領取，還似墜釵時。

(老)浣紗，取鏡奩脂粉，從新插戴。(生作扶旦笑介)看你羸質嬌姿，如不勝致，更覺可人也。(旦作插釵顫介)[浣溪沙](生)正是：淺畫香膏拂紫綿，(老)牡丹花瘦翠云偏。(鮑)手扶釵顫并郎肩。(旦)李郎：俺病起心情終是怯，困來模樣不禁憐。(合)今生重似再生緣。

【前腔】(生)燕釵重會，與舊人從新有輝。影差池未漬香泥，翅毰毸尚縈纖蕊⁽²⁷⁾。壓云梳半犀，嫋風鬟半絲，恨呢喃訴不出從頭事。(合前)

(老)俺一家兒感的是豪客。(旦)似那年元夜會他來。

【尾聲】李郎，夢還真敢是那黃衫子，病玉腰肢你著意偎。十郎，不要又去也，再替俺燒一炷誓盟香寫向烏絲闌湊尾⁽²⁸⁾。

薄命回生得俊雄，感恩積恨兩無窮。

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注] ①無分：沒有緣分。②方寸：心。③精靈：有精神。④返魂：香名。⑤萱堂：母親。⑥半子：女婿。⑦瀽：倒。⑧“為你”句：這里指李益到邊關參軍事。⑨“幾年”句：問外出已幾年不歸。山上更安山，兩個“山”字合為“出”字。⑩白梃手：手持木棒的打手。(11)王謝：晉朝王、謝兩大家族。唐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后為貴族家門的代稱。(12)沉綿：久病纏綿。(13)東方朔：漢朝人，字曼倩。《東方朔別傳》有東方朔識酒蟲的故事。(14)“能消”句：謂酒是治療憂郁病的藥。散，丸散。(15)“只一味”句：當歸，中藥名。這里語意雙關。勾，即夠，相當，等于。七還，七還金丹。轉還變化，道家煉金石為丹，轉還次數愈多愈貴，以九還(轉)金丹為最。(16)哏(hěn)：猶狠。(17)虛脾：虛情假意。(18)盧家少婦：唐沈佺期《獨不見》詩：“盧家少婦玳瑁梁。”后往往以指貴家少婦。(19)伶俐：干脆。(20)轉關兒使見識：變著法子用計策。(21)討氣：生氣。(22)新興髻：一種發型。漢成帝后趙飛燕之妹合德應召入宮，新沐沉水香為卷發，號新興髻。(23)籠鶯打翠：這里指欺壓女性。翠，翠鳥。(24)牙：買賣中間人。(25)倒鬼：即搗鬼。(26)顯靈心二句：在第四十九出《曉窗圓夢》中，霍小玉夢見一劍俠著黃衣，送她一雙鞋。鮑四娘替她圓夢說：“鞋者，諧也，李郎必重諧連理。”(27)毰毸(péi sāi)：鳥羽披散貌。(28)烏絲欄：用于書寫的絹帛上黑色絲線織成的界欄。

【鑒賞】

本出出名一作《釵合劍圓》，是全劇倒數第二出。后面還有第五十三出《宣恩》，是傳奇例行的皇帝頒詔賜婚，以及懲治惡人盧太尉等收尾的情節，使故事圓滿結束，大體屬于套路。就主要矛盾來說，是在本出解決的。因為李、霍婚姻被盧太尉破壞，將二人隔離，造成他倆的誤會。黃衫豪客“挾持”李益到霍小玉家，二人見面，解除誤會，前嫌盡釋。盧太尉的目的沒有達到，矛盾當然就基本解決了。所以本出應該視作全劇真正的結尾。這個結尾才是緊扣“情”的主題的。

本出可分作前后兩場戲，中間有一個過場。

從開頭到第一個【尾聲】是反復鋪敘霍小玉的病情，是給后面的團圓之喜作反面鋪墊的。一上來先由丫頭浣紗敘說小姐的病“卜筮無憑，仙方少驗，求神未準”，“長似凄風短日，料應不久”，看來小玉的病是沒有痊愈的希望了。接著小玉上場，從第二支【怨東風】以下三曲及相關科白，刻畫出一個病入膏肓的女子的形象。寫其形體特征、心理體驗和生理感受，反復渲染，曲折回環，而非重疊堆砌、平鋪直敘，稱得上一篇優秀的“病賦”。如“夢淺難飛，魂搖欲墜，人扶越困”，如“瘦厓厓香肌消盡，昧蚩蚩眼波層困，怯設設聲息兒一絲，惡丕丕嘔不出心頭悶”，“一會兒精靈，一會兒昏暈”，等等，都細膩入微，真切感人。湯顯祖的文章受《文選》駢偶之文的影響也于此可證。

【玩仙燈】以下至【尾聲】仍是寫小玉的病，但和前面不同了，前面是小玉獨抒胸臆，這里鮑四娘和小玉母親凈持(老旦)都上場了。雖然三人對話和曲文都圍繞小玉的病，但內容和表達是不同的。兩位長輩的到來和問候、勸慰，使小玉從純粹自我的內心世界走進了現實生活。【山桃紅】一曲抒情色彩仍然很濃。她對自己的命運作了描述和分析：“彩云輕散，好夢難圓。 是前生姻緣欠，又了今生命填。”她的解釋不能不是宿命的，因而也是絕望的。她描述自己的生命將盡：“魂縹緲風里殘霞，你把俺火燒埋向星前暮煙。”也就是如殘霞將盡暮煙欲滅。或者說身軀已經消亡，只剩下了一點心魂不死：“多管香早寒玉早塵，除卻寸靈心還活現。”這一不死之心就是對李益的牽掛：“待他淚滴成灰還和他夢里言。”她死前遺憾的是等不到和李益告別，和他“做個長別筵”。可謂悲痛已極! 癡情已極!

以下戲劇風格上有一個明顯轉換：抒情色彩減弱，加強了敘事、對話和人物沖突，也就是戲劇性。【山桃紅·前腔】是小玉與家人的訣別之詞。小玉作臨終遺囑：希望李益，希望鮑四娘、秋鴻、浣紗照顧母親。這一情節加重了人情味，也使小玉這個形象更加有血有肉，豐滿鮮活，她除了愛情郎，還愛母親，和其他人也有感情聯系。她不僅僅是“情”，或者竟就是作者“癡情”概念的一個化身，所以更能激發讀者和觀眾對她的愛憐。

小玉忽然似乎聽到李益的腳步聲，說：“李十郎來了也!”表明她對李益的愛情是真正的生死之戀。這是小說原有的情節。小說在這里有較多的神異色彩，戲劇中已經都去掉了，但這一點卻作了保留。但它并不破壞全劇風格的完整。因為小玉當時在彌留之際，是有可能出現幻覺的。

黃衫客和李益上場，戲很少，只相當一個過場。但在內容方面還是很重要的。它的作用在于讓李益為自己作些辯解，說明自己并非“十分薄幸”之人，是盧太尉逼迫自己離開小玉。另外作者還通過黃衫客之口，對李益作了些批評。沒有這些，李益與霍小玉就不能達到諒解，團圓就很勉強。如都留待與小玉當面解釋時再說，勢必分散和沖淡那時的戲，那時是應該集中在情感交流方面的。作者用李益與黃衫客對話來完成這些交代，雖然仍然顯得有些笨拙，但比某些只用人物獨白來交代大量劇情的作法，還是略勝一籌的。另外，二人團圓了，與盧太尉的矛盾仍沒有解決。但再生枝節不符合“減頭緒”的原則，這里由黃衫客打個包票，算是有了交代，為第五十三出《宣恩》解決與盧太尉的矛盾作個鋪墊。

下面李益和小玉見面的戲是高潮。戲寫得起伏跌宕，一波三折，長而不冗。第一個波折是小玉的死而復生。這是一個情感高潮，但比較短暫。其次是解釋誤會，互訴心曲。誤會有李益對小玉的，說她“又有了一個后生”。有小玉對李益的，說他別婚盧府。最后當然都說清楚了：“都是盧太尉倒鬼。”這一段寫得很有生活氣息。霍小玉并非一味溫柔敦厚，而是一個有個性，并且時露鋒芒的女性。她又是埋怨，又是諷刺，如說：“盧家少婦直恁美，教人守到何時?他得到了一日是一日，我過了一歲無了一歲。要你兩頭回避，不如死一頭伶俐。”意思是：與其讓你兩頭為難，還不如讓我死了好! 李益表示要：“死則同穴。”小玉說：“誰信你!”小玉故意問：“新人插釵可好?”李益答：“誰曾送玉鏡妝臺?從那里照斜插雙飛?”(這里用《世說新語》中溫嶠送玉鏡臺作聘禮向表妹求婚的典故)表明自己并沒有接受盧家的婚事。小玉又說：“可知新人惱了，賞那丫頭去了!”霍小玉要李益“取釵還我”，李益說：“要還不難。”小玉又說：“是了，還了咱家，討個明白去。他妝奩厭的余香膩，待拋還別上個新興髻。”就是說：對，你把紫玉釵還給我，表示和我的關系徹底完結了。她(盧小姐)還嫌棄這支釵呢，她拋掉它還可以用別的首飾梳個更加時髦的發型呢! 總之，不論李益如何解釋，小玉還是不依不饒，句句帶刺。其實李益的回來，她的喜早就超過了恨，心里已經原諒他了，但嘴里是不會輕饒的。這些話語活現出很有個性的少女愛情受了傷害和委屈后一種特有的心態和聲口，使人想到林黛玉和寶玉吵架，怨恨嫉妒之中含著極深的愛意。

本出戲有三個特點值得一提：

其一，悲喜結合中的喜劇色彩。開始時極力渲染悲劇氣氛，為后來的團圓作有力的反襯。后來誤會解除，二人在妝臺前插釵梳妝當然是充滿快樂。但我們看從小玉昏迷喚醒后，二人解除誤會的過程是充滿辛酸的，但用了一種輕喜劇的格調。小玉的諷刺中有調侃，李益也不是一本正經地請求原諒。他在說了一些動情的話(如“釵兒燕不住你頭上棲，那釵腳兒在俺心頭刺”)之后也適度地反擊說：“賣釵人……說伊家忘舊把釵兒棄。”他還說：“你病勢定了些，待咱尋個人兒。”接著居然“作尋介”，滿屋子找，好像真的要找出小玉后來的那個“人兒”來。小玉此時自然忍不住要笑出來啦!其實他們一見面，誤會就消除了。李益不過是在逗樂，讓小玉開心罷了。這正是一個溫存、寬厚的男子在自己的愛人發怒時最為適當的表現。湯顯祖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作家!

其二，紫玉釵的貫穿道具作用。傳奇篇幅冗長，情節結構松散，有各種原因，并非作家完全沒有結構意識和能力，貫穿全劇的中心道具的運用說明了這一點。但也有用得好與不好之分。如《長生殿》里的金釵鈿盒，尤其是《桃花扇》里的桃花扇及這部《紫釵記》中的紫玉釵應該說都是將中心道具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的。從全劇看，從本出看，都是如此。

其三，時間被安排在春天。一開始，春天對小玉的重病起著反襯作用，對她的愛情和生命渴求又起著象征作用。后來當然是和團圓氣氛和諧一致，起烘托作用了。從全劇看，又是和他們愛情的開始，即“墮釵”在立春之日，相互呼應的。侯外廬先生說：“呼喚春天，歌頌春天是《紫釵記》藝術思維的主題，春天的逝去與再臨，是隱伏在全劇中的一根紅線。”深有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