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詩】·答姜仲文》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原文】
白日不可常,孤云亦何媚。萋芳淡游子,流泊世所棄。事去息交久,書來喜君至。愛日生寒姿,停云起高翅。經(jīng)營二三月,颯遝豈遑避。驚看就長揖,道故如失志。相聞善為樂,相見乃憔悴。為文寧自傷,情多或為累。感君珍重意,承眶不能淚。在沼魚何樂,先秋葉難翠。長歌聊復聲,短袖時一戲。今日眼中人,何年心上事。
【鑒賞】
萬歷二十六年(1598),湯顯祖在遂昌知縣任上棄官而歸,回到家鄉(xiāng)臨川閑居。同年,湯顯祖的故友姜士昌(字仲文)任江西參政,因其蒞任鄉(xiāng)邦,遂登門拜訪。兩人不免詩文酬唱,湯顯祖由此寫了這首《答姜仲文》以抒懷。
這是一首五古,寫得情切悱惻,誠摯動人,真實地體現(xiàn)了湯顯祖棄官歸鄉(xiāng)時的復雜心境。首四句便為全詩定下了悵惘的基調(diào)。白日難久長,終將西降而沒,孤云更暗淡,無人喜愛欣賞。白日為興,興起惆悵,孤云為比,比出孤寂,比興之間,詩人的形象已現(xiàn)?!冻o·招隱士》云“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而詩人在春天歸來,萋萋芳草卻并無歡迎之意,只有冷淡之態(tài)。詩人漂泊半生,回到家鄉(xiāng),寂寞更甚。四句之中充滿了惆悵、孤寂、冷漠、疏離之意,活畫出詩人困于僻地,自覺為世所棄的寂寥心境。春景本給人以喜悅繁華之意,在遠離政治中心的傷心人眼中,卻比秋景更酸心刺目,韓愈被貶官時寫到“春氣漫誕最可悲……自外天地棄不疑”(《感春四首》),和湯顯祖此時的心境約略無二。從中可知湯顯祖雖然棄官而歸,卻并未完全斷絕仕宦之念,因希冀才覺抑郁,因熱望才生孤寂。第五句更作延伸,世事盡去,友朋斷絕,一個“久”字透露出了詩人孤寂難耐的心情。第六句筆鋒乍轉(zhuǎn),詩人接到了故人任職至此的書信,欣喜不已。七、八句從“喜”而來,因“愛日”而“寒姿”生,因“停云”而“高翅”起。“愛日”指冬日之日,亦指恩德(《左傳·文公七年》:“趙衰,冬日之日也?!倍蓬A注:“冬日可愛?!惫识辗Q愛日。杜甫詩“愛日恩光蒙借貸”),在此處指的是姜士昌的父親姜寶。姜寶曾任南京禮部尚書,是湯顯祖在南京太常博士任上時的上司。“停云”出自陶淵明的《停云》詩,后指親友之思,在此指的是姜士昌。湯顯祖感念姜寶的恩德和姜士昌的友情,使自己映日生姿,因云振翼。
第九句至第十二句描寫了詩人與姜士昌見面時的情景?!敖?jīng)營”在此指周旋往來。詩人與姜士昌往來已有兩三個月。姜氏登門造訪,來勢盛大,馬蹄颯遝,詩人久已索居,愧避不遑,二人長揖相見,姜士昌驚見詩人的失志之態(tài),抑郁之容,不覺出聲詢問。第十三句到第十六句便是姜士昌所說之話,“聽說你善能自得其樂,每次見面,你卻愈加憔悴,莫非是因為刻苦為文而損害了健康?用情太深,有時確實是累及自身啊!”是時湯顯祖確實是在全力以赴創(chuàng)作《牡丹亭》,焦循《劇說》卷五中載:“相傳臨川作《還魂記》,運思獨苦。一日,家中求之不可得。遍索,乃臥庭中薪上,掩袂痛哭。驚問之,曰:填詞‘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句也?!笨梢姕@祖創(chuàng)作之嘔心瀝血,姜士昌的為文自傷之言可謂一語中的,“情多”二字更是知音之言。湯顯祖創(chuàng)作《牡丹亭》本就基于一個“情”字,“一時文字業(yè),天下有心人”(《哭婁江女子二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記題詞》)。至性之人必然情多,郁達夫詩云:“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釣臺題壁》)情多累美人不過是故作狂放,其實情多累及的只是自己。姜士昌能拈出“情多”二字,足見其對詩人的理解,而他指出詩人情多自累,更說明了他對詩人是真心關切,而非泛泛之調(diào)笑。
正是因為姜士昌的同情理解和真摯關懷,詩人才會深受感動,熱淚盈眶,而不惜一吐衷腸。第十九、二十句傾訴了詩人的郁悶之情,真實地說出了自己之所以惆悵孤寂、抑郁難解的原因。辭官歸去,詩人并未獲得真正的解脫,如同魚即使?jié)撊肓怂幸搽y快樂(《詩·小雅·正月》:“魚在于沼,亦匪克樂”),被迫離開仕途,正如早凋的木葉,先天下而秋,何其失意(《世說新語·言語》“蒲柳之姿,望秋而落”,劉孝標注引晉顧愷之《家傳》“蒲柳之質(zhì),望秋先零”)。仕途的失意令湯顯祖并未獲得棄官后的輕松自適,與世隔絕的生活狀態(tài)更加深了他的苦悶,苦心創(chuàng)作《牡丹亭》雖是他一貫以來對戲曲的熱愛所致,也是他排遣這種苦悶心情的一種手段。
李賀有詩“長歌破衣襟,短歌斷白發(fā)”(《長歌續(xù)短歌》),又有“今夕歲華落,令人惜平生。心事如波濤,中坐時時驚”(《申胡子觱篥歌》),似是此詩末四句所本。上海博物館藏湯顯祖詩稿手卷,“何”作“彌”(據(jù)《湯顯祖詩文集》徐朔方箋),細玩詩意,“彌年”(即經(jīng)年)似更佳。詩人寄情于《牡丹亭》,此即所謂“歌”與“戲”。詩人時而“長歌”,時而“一戲”,以遣愁懷。然而遣愁愁更愁,面對著殷勤造訪的兩世故交,聽到熱誠真摯的知音之言,詩人的感情無法再壓抑,彌年心事盡上心頭。此詩不以事件而以感情變化為線索,從閑居的苦悶壓抑落筆,寫到故人來訪的且驚且喜,以故人的關懷安慰為契機,感情驟然爆發(fā),以何樂之魚和先秋之葉為比,透漏出了詩人難以向常人傾訴的痛苦和失意。眼中故人,心頭萬事,此時無聲勝有聲,詩人郁勃難舒的心境如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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