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文】·合奇序》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原文】
世間惟拘儒老生不可與言文。耳多示聞,目多未見,而出其鄙委牽拘之識相天下文章,寧復有文章乎? 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忽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蘇子瞻畫枯株竹石,絕異古今畫格,乃愈奇妙。若以畫格程之,幾不入格。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略施數筆,形像宛然。正使有意為之,亦復不佳。故夫筆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證圣,自非通人,誰與解此?
吾鄉丘毛伯選《海內合奇》,文止百余篇,奇無所不合。或片紙短幅,寸人豆馬;或長河巨浪,洶洶崩屋;或流水孤村,寒鴉古木;或嵐煙草樹,蒼狗白衣;或彝鼎商周,丘索墳典。凡天地間奇偉靈異、高朗古宕之氣,猶及見于斯編。神矣化矣。夫使筆墨不靈,圣賢減色,皆浮沉習氣為之魔。十有志于千秋,寧為狂狷,毋為鄉愿。試取毛伯是編讀之。
【鑒賞】
此序當作于萬歷三十九年辛亥,家居,六十二歲。毛兆麟,字丘伯,臨川人,編有《湯若士絕句》。他深得晚年湯顯祖的青睞,不僅引以為同道,也視其為后繼,寄有厚望。湯顯祖為毛兆麟的《學馀園初集》作序云:“予將老而為客。遂有毛伯丘者,頓致此道。蓋其去諸生成進士也,才一期以余。有慈氏之喪,歸而除一園以居也,殆半期耳。而總其長賦,已成四五,詩凡百篇”,又稱許“丘君乃能出其數千萬言,縱橫流離,磊砢層集,無不如志”,“毛伯君獨能為之”,可謂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文中所謂的“靈氣”主要是指趣味和性靈。湯顯祖主張發揚作家的自然靈性來駕馭文學創作,“觀物之動者,自龍至極微,莫不有體。文之人小類是。獨有靈性者自為龍耳。”在他看來,靈性雖非人人所具,卻也不少,“天下大致,十人中二四有靈性”。然而“能為伎巧文章,競伯什人乃至千人無名能為者”,原因在于“今之為士者,習為試墨之文,久之,無往而非墨也。猶為詞臣者習為試程,久之,無往而非程也”,因而“性近而習遠”,個性被時文所磨滅,靈性得不到發揚,不能寫出好的文章,所謂“離其習而不能言也”(《張元長噓云軒文字序》)。
湯顯祖的這種看法,實源于晚明個性解放思潮的代表人物李贄。李贄在《童心說》中,指出文學創作來自于“童心”:“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但是“童心”往往遭受禮教與習俗的遮蔽,“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于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解決辦法只有發掘和激揚“童心”,祛除聞見道理。李贄指斥“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主張去掉積習格套,“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才能達到文學創作的自由境界,“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
湯顯祖曾受到李贄的直接影響,曾有“見以可上人之雄,聽以李百泉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之語。他的“靈性”與“童心”大致接近,“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但也存在著細微差異。李贄著眼于自然天性沒有本質的不同,凡金礦都含有金子;湯顯祖則承認自然天性的高下之別,認為金礦中含金量有多有少。與李贄的去蔽存明主張相似,湯顯祖在序中也主張擺脫拘腐之理的限制,將此視為文學創作的先決條件,“世間惟拘儒老生不可與言文。耳多未聞,目多未見。而出其鄙委牽拘之識相天下文章,寧復有文章乎”。破除流俗的迂腐狹隘之見,其動力源于覺悟者追求特立獨行的人格,張揚個性。在儒家禮教與社會流俗勢力占據絕大優勢的情況下,湯顯祖推崇儒家的狂狷者的處世態度,“夫使筆墨不靈,圣賢減色,皆浮沉習氣為之魔。士有志于千秋,寧為狂狷,毋為鄉愿”。此即《論語·子路》所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所謂的狂者狷者,又與莊子的“畸人”接近。《莊子·大宗師》說:“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云:“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無有,而疏外形體,乖異人倫,不藕于俗。”對此,流俗常人固然視其為怪異乖戾,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常常去之而后快,然而在贊賞者或者同道的眼中,無論狂人畸人,都可以稱之為“奇人”。
先有“奇人”,然后才能有“奇文”。湯顯祖《序毛丘伯稿》說:“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還贊同唐人“不顛不狂,其名不彰”之語,以為“必若所云,張旭之顛,李白之狂,亦謂不如此名不可猝成耶。……夫不茍為名而又可以時施,此亦天下之至文也”(《蕭伯玉制義題詞》)。因此之故,湯顯祖稱許鄉里后學的毛兆麟,“如毛伯者,世之奇異人也。”(《序毛丘伯稿》),后者所編《合奇序》,也深契他的心意,“吾鄉丘毛伯選《海內合奇》,文止百余篇,奇無所不合。”這就不難理解,湯顯祖對奇人奇事,何以那么津津樂道了。他贊賞幼時所處的好友,“鐘陵饒伯宗侖,臨川周無懷宗鎬,皆奇士也”,“三人嵯峨蹣跚而行乎道中,旁無人也”(《哀偉朋賦序》),他所不期而遇的友生李超然,亦僧亦俠,頗有戰國游士之風。“初弟以僧來見,大似可人。長發章門,便作殘僧矣。學書學劍,拓落無成,重以交匪之嫌”(《與門人李超無》),“歲往浴佛,有驅烏漫刺,坐我堂東。揖之,知其奇,留之齋。云不能斷酒也,信宿而都無所斷。偶爾破口,公案二三則耳,居常率爾成詩。心有目而目有睛,眉毫鼻吻間盡奇俠之氣”(《李超無問劍集序》)。其言行怪異,匪夷所思,以至于被誣為盜賊,系獄而死。湯顯祖還感慨世之男子不如奇婦人者,“予讀小史氏宋靖康間董元卿事”,“伉儷之義甚奇”,“最所奇者……立俠節于閨閣嫌疑之間,完大義于山河亂絕之際”(《旗亭記題詞》)。
明人陸云龍在翠娛閣選本中曾評點此文說:“序中是為奇勁,奇橫。奇清。奇幻,奇古。”文章之奇的造就,源于湯顯祖在思想和個性上的崇尚超俗好奇,其高超清逸,洋溢于文字。
湯顯祖深受六朝文風之影響,自敘“十七八歲時,喜為韻語,己熟騷賦六朝之文”(《答張夢澤》),“弱冠始讀《文選》,輒以六朝情寄聲色為好”。出仕后,又“因取六大家文更讀之,宋文則漢文也。氣骨代降,“而精氣滿勁。行其法而通其機,一也。則益好而規模步趨之,思路益有通焉”。早年的偏愛,使得他后來接受漢宋文章的氣骨時,仍不忘對綺麗辭藻重視,“至于文之質,生而已成。虎豹之皮,虹霞之色,不借質于犬羊霾曀必矣”(《與陸景鄴》)。兩方面的兼收并蓄,使得序文既有唐宋古文的清勁簡潔,兼具六朝文章的綺麗精美,總體上呈現出一種剛健又婀娜的風格。《史記》《漢書》的“雄高”和《世說》的“簡澹”,原本為湯顯祖所喜,本文中對四六對偶的句式的靈活運用,氣勢暢達,文詞奇雋,魏晉六朝驕文的“婉媷流麗”更其明顯。
湯顯祖同時代的文學大家中,屠隆這樣評價湯顯祖,“極才情之滔蕩,而稟于鴻裁;收古今之精英,而熔以獨至。其格有似凡而實奇,調有甚新而不詭。語有老蒼而不乏于姿,態有纖秾而不傷其骨。為漢魏則漢魏,為騷選,則騷選,為六朝則六朝,為三唐則三唐”(《玉茗堂文集序》);錢謙益則強調了湯氏六朝與宋代文章的兩者糅合的特點,“義仍少刻畫為六朝,長而湛思道術,熟于人世情偽,與夫文章之留別。凡序記志傳之文,出于曾主者為多。”(《文集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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