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綾》
繚綾繚綾何所似? 不似羅綃與紈綺;
應似天臺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
織者何人衣者誰? 越溪寒女漢宮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
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紋。
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
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
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
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
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
昭陽殿里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
在白居易的 《新樂府》 中,有兩篇詩反映了唐代絲織品所達到的驚人水平,一篇是 《紅線毯》,另一篇就是 《繚綾》。當然,作為文學作品,《紅線毯》 與 《繚綾》 都不是單純地敘寫 “紅線毯” 與 “繚綾”的生產過程、生產技術和工藝特點,而是著重描繪作為 “社會關系總和” 的人,從而揭示了生產者與消費者的矛盾,表現了 “憂蠶桑之費” 與 “念女工之勞” 的不同主題。但這種不同的主題,并不是外加的,而是從兩種絲織品的不同生產過程、生產技術、工藝特點及其生產者與消費者的社會關系中提煉出來的,因而在藝術表現上,就形成了各自的獨創性。
《紅線毯》 中的 “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 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 等句,當然寫出了 “紅線毯” 多么精美,其費工自不待言。但作者并不強調它如何費工,而是主要寫它多么費絲。正因為有這幾句作了具體描寫,所以后面的 “線厚絲多卷不得”,才有了根子; 不然,就不免流于概念化。“紅線毯” 這樣厚,又有多么大呢?這在前面已經交代清楚了: “披香殿廣十丈余,紅絲織成可殿鋪。” 如此厚而且大,后面的 “百夫同擔進宮中”,也就不是什么藝術夸張。寫了這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于結尾部分點明了 “憂蠶桑之費”的主題: “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繚綾” 的工藝特點與 “紅線毯” 的厚、大、重恰恰相反。詩人點出用它做成的 “春衣” 價值 “千金”,而這 “春衣”,乃是 “昭陽舞人” 的 “舞衣”。“舞衣” 本來就宜輕不宜重,它又是春天穿的,能有多厚、多重? 它價值 “千金”,當然不是由于費絲,而是由于費工。因此,《繚綾》 全篇的描寫,都著眼于這種絲織品的出奇的精美,而寫出它出奇的精美,則出奇的費工也就不言而喻了。
要具體地寫出一種絲織品的出奇的精美,是需要高超的藝術技巧的。
“繚綾繚綾何所似?” ——詩人先用突如其來的一問開頭,讓讀者迫切地期待下文的回答。回答用了 “比” 的手法,又不是簡單的“比”,而是先說 “不似……” 后說 “應似……,” 文意層層逼進,文勢跌宕生姿。羅、綃、紈、綺,這四種絲織品都相當精美; 而 “不似羅綃與紈綺” 一句,卻將這一切全部抹倒,表明繚綾之精美,非其他絲織品所能比擬。那么,什么才配與它相比呢? 詩人找到了一種天然的東西: “瀑布”。用 “瀑布” 與絲織品相比,唐人詩中并不罕見,徐凝寫廬山瀑布的 “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就是一例。但白居易在這里說 “應似天臺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仍顯得很新穎,很貼切。新穎之處在于照 “瀑布” 以 “明月”; 貼切之處在于既以 “四十五尺” 兼寫瀑布的下垂與一匹繚綾的長度,又以 “天臺山” 點明繚綾的產地,與下文的 “越溪” 相照應。繚綾是越地的名產,天臺是越地的名山,而 “瀑布懸流,千丈飛瀉” (《太平寰宇記·天臺縣》),又是天臺山的奇景。詩人把越地的名產與越地的名山奇景聯系起來,說一匹四十五尺的繚綾高懸,就像天臺山上的瀑布在明月下飛瀉,不僅寫出了形狀、寫出了色彩,而且表現出閃閃寒光,耀人眼目。繚綾如此,已經是巧奪天工了; 但還不止如此。瀑布是沒有文章(圖案花紋) 的,而繚綾呢,卻 “中有文章又奇絕”,這又非瀑布所能比擬。寫那“文章” 的 “奇絕”,又連用兩“比”:“地鋪白煙花簇雪”。“地” 是底子,“花”是花紋。在不太高明的詩人筆下,只能寫出繚綾白底白花罷了,而白居易一用 “鋪煙”、“簇雪”作“比”,就不僅寫出了底、花俱白,而且連它們那輕柔的質感、半透明的光感和閃爍不定、令人望而生寒的色調都表現得活靈活現。至于那像雪花簇聚而成的圖案究竟是什么樣子,詩人還是要進一步描寫的,但不能一口氣寫下去。因為一口氣寫下去,一則文勢平衍,缺乏變化; 更重要的還在于老寫繚綾而不寫人,就失掉文學作品的特點,無法展現生活圖景,因而也不可能表現有社會意義的主題。白居易對這個問題是處理得很好的。他用六句詩、一系列比喻寫出了繚綾的精美奇絕,就立刻掉轉筆鋒,先問后答,點明繚綾的生產者與消費者,又從生產者與消費者兩方面進一步描寫繚綾的精美奇絕及其對繚綾的不同態度,新意層出,波瀾迭起,如入山陰道上,令人目不暇給。
“織者何人衣者誰”? 連發兩問; “越溪寒女漢宮姬”,連作兩答。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尖銳矛盾,已歷歷在目。“越溪女” 既然那么“寒”,為什么不給自己織布御 “寒” 呢? 就因為要給 “漢宮姬” 織造繚綾,不暇自顧。“中使宣口敕”,說明皇帝的命令不可抗拒,“天上取樣”,說明技術要求非常高,因而也就非常費工。正因為這樣,所以從 “去年” 直織到現在,還在織。“織為云外秋雁行”,是對上文“花簇雪” 的補充描寫。“染作江南春水色”,則是說織好了還得染,而 “染” 的難度也非常大,因而也相當費工。織好染就,“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其工藝水平竟達到如此驚人的程度! 那么,它耗費了 “寒女” 的多少勞力和心血,也就不難想見了。
詩以 “繚綾” 為題,通篇不離繚綾,而又超越了繚綾。一方面,生動形象地寫出了繚綾的精美絕倫,同時也寫出了生產者付出的高昂代價: “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另一方面,則寫 “昭陽舞女” 把用繚綾制成的價值千金的舞衣看得一文不值,“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而 “昭陽舞人” 之所以把價值千金的舞衣看得一文不值,就由于她 “恩正深”,正受到皇帝的寵愛。皇帝派“中使”,傳 “口敕”,發圖樣,逼使 “越溪寒女” 織造精美絕倫的繚綾,不是為了別的什么,正就是為了給他寵愛的 “昭陽舞人” 做舞衣! 就這樣,詩人以繚綾為焦點,集中地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典型矛盾——生產者與消費者、被剝削者與剝削者之間的矛盾,諷刺的筆鋒,直觸及君臨天下、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其精湛的藝術技巧和先進的思想光輝,都值得重視。
這首詩生動地反映了唐代絲織品所達到的驚人水平,也值得注意。“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是說從不同的角度去看繚綾,就呈現出不同的異彩奇文。這并非夸張。《資治通鑒》 “唐中宗景龍二年”條記載: 安樂公主 “有織成裙,值錢一億。花繪鳥獸,皆如粟粒。正視、旁視,日中、影中,各為一色”,就可與此相參證。這是我國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早已受到世界人民的喜愛和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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