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鸛雀樓,也寫作“鸛鵲樓”,在今山西省的永濟縣。舊樓在縣城西南的黃河中高隼處,因常有鸛雀棲息在上而得名。樓共有三層,平眺中條山勢,俯瞰黃河流水,堪稱黃河中游的一處登臨勝地。唐代以登鸛雀樓為題的詩有好幾首,而“惟李益、王之渙、暢當?shù)脑姡軤钇渚啊薄?沈括《夢溪筆談》)這三首中,李詩為一首七律,暢詩與王詩皆為五絕,而且同題《登鸛雀樓》,這就從題旨和文體上給我們提供了比較鑒賞的各種可比條件。
暢當?shù)脑娛沁@樣寫的:
迥臨飛鳥上,高出塵世間。
山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全詩四句都用作寫景。前兩句極言鸛雀樓之高,當然運用了夸張手法;后兩句寫鸛雀樓上視野之廣:廣袤的原野,遠處是連綿不斷的山巒,黃河的流水猶如一把利劍穿入群山之中。全詩能緊緊扣住鸛雀樓周圍景物的特點,剪裁精當,且繪景狀物縱橫排闔,頗有一番雄健蒼勁的氣勢。所以,沈括把它列為唐詩同類題材的三佳之一,并無失當。
王詩只用兩句寫景,寫群山簇擁下西沉的落日,寫奔騰澎湃中入海的黃河。詩人以形象卻又樸實的語言展現(xiàn)的廣闊視野中的萬里河山,對于熟諳“登高才能望遠”這一常理的讀者來說,自然會以這無限邈遠的詩境中想象出鸛雀樓的高峻。寫登樓而不寫高,只以視野之廣來襯托登樓之高,比起暢當用直露無遺的“迥臨”“高出”等鋪陳來,正是王詩稍勝一籌的地方。
同樣是寫視野的廣闊,暢詩雖然氣勢磅礴,卻遠而不深,廣而有限,難免有氣促韻短之感?!吧絼輫揭啊?,廣闊的原野畢竟被山勢所隔:“河流入斷山”,悠遠的江河終究被群山所斷,景囿于所見,意盡于所言,失去了詩貴“精騖八極,心游萬紉”的神韻。而王詩的兩句卻有另一番新意:“白日依山盡”的壯觀,開闊了你的胸襟,又引逗起你對被群山隱去的白日沉入茫茫云海的遐思,視野所及,從語言呈現(xiàn)的看得見的山前景色帶到了語言蘊含的看不見的山后境界。山西永濟離黃河入海處,中隔河南、山東兩省,鸛雀樓縱有凌云高閣,人之肉眼恐也難以跨越迢遞關山。“黃河入海流”乃是詩人用無限的想象開拓有限空間的又一神來之筆,它所展現(xiàn)的畫面的廣度和深度,暢詩的“入斷山”是遠遠不能此擬的。
暢當描摹的山水景色,蒼勁有余,而疏放不足,雄大挺脫中不免有枯燥單調(diào)之感。王之渙在自己所展示的畫卷中,平添一輪西沉的白日,不難使我們聯(lián)想起那游弋云空的晚霞,這就給恢恢蒼茫的背景潑灑上一層炫人眼目的色彩,在雄山大江的峻撥和浩蕩之中,滲出了些微落日余輝的柔和。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看似兩句即景生情的詩,寫詩人登樓的心情,其實仍然是繪景狀物的精筆。前面兩句,遠眺景物的曠闊,似乎已經(jīng)登峰造極,卻不料詩人匠心獨運,偏說這還不是最高處的所見,畫外之音,言外之意,就是說樓還要高,景還要廣。在上下文的平淡自然的承接中,出人意外地把詩篇推引到一個更高的境界。其實,即使真的更上一層樓,看到的無非仍是白日依山,黃河入海而已,然而詩人的工力正表現(xiàn)于此。”前人有詠月者說:‘最好莫如十四夜,一分留得到明宵?!踔疁o懂得這個道理,所不同的是他實寫了中秋之滿月,而又偏說它是十四夜月罷了?!?吳熊如等《唐宋詩詞探勝》)詩人的良苦用心在于:吟詠一首寫景狀物的山水詩,他恰恰不是垂青于對客觀自然的一覽無余的描摹,而是刻意追求創(chuàng)造一種深邃的詩意和悠長的韻味去啟迪讀者的想象。這種婉轉(zhuǎn)含蓄的寫法,實在是吟詩作文的要旨。
暢當和王之渙的這兩首五絕都是全篇對仗的。暢詩的兩聯(lián)對得極工,或許正是因為太注重語言的工巧了,反而顯出斧鑿之痕,行文拘板而不流轉(zhuǎn)。而王詩能避免這些缺陷,主要是他注意了對仗運用的變化。前兩句用的是正對,即并列的事物兩兩相對;后兩句則用流水對,即兩句在意念上聯(lián)貫而下,一氣呵成,在朗朗上口的吟誦中似乎感覺不到這兩句還是極工的對仗。正對體現(xiàn)了均衡美,卻往往失之于呆板,流水對則能揚長避短,王之渙能結(jié)合起來使用,可見詩人在對仗的運用上也有不俗的工力。
最后還要提到的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所蘊含的深刻的哲理,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詩歌本身所達到的藝術成就。千百年來,與其說這兩句是作為五絕佳句著稱于世的話,倒不如說作為座右銘,曾經(jīng)伴隨著多少人在人生的征途上不斷地探索和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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