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結
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明年,賊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豈力能制敵歟?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征斂?故作詩一篇以示官吏。
昔歲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戶,洞壑當門前。
并稅有常朝,日晏猶得眠。
忽然遭世變,數歲親戎旃。
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
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
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
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
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
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
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
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這首詩與《舂陵行》一樣,都是詩人任道州刺史時的名篇,揭露官府的橫征暴斂,同情人民的苦難遭遇。
詩前小序交代了寫作原由。所謂“西原賊”及詩中的“山夷”、“賊”是對廣德元年(763)即癸卯歲因反抗李唐王朝的壓迫而進攻鄰近州縣的少數民族“西原夷”的誣稱。此詩主要以“賊”之“傷憐”反襯“諸使”之“忍苦征斂”,揭露官府橫征暴斂之狠毒有甚于“山賊”焚燒殺掠之兇殘,所以“示官吏”,告誡官吏不要連“賊”都不如。
全詩可分四段。“昔歲逢太平”至“日晏猶得眠”寫盛世之安樂。詩人早年曾有過一段隱居生活,與林泉為伴,以洞壑為家,或漫游淮陰間,或習靜商余山。那時正值太平盛世,“井稅有常期,日晏猶得眠。” “井稅”借指初盛唐時的租庸調制?!坝谐F凇笔钦f有一定限額,不是泛征濫稅,因此,社會穩定,人民安居樂業。詩人滿懷深情地稱頌往昔的太平景象,為下文寫當今社會動亂不定、人民陷于水火作鋪墊。
“忽然遭世變”至“此州獨見全”重點寫時世動亂?!笆雷儭敝赴彩放褋y以來的時局。“戎旃”是用氈子制成的軍用帳篷,這里指戰爭生活。安史之亂爆發后,詩人結束了自安山林的生活,“儒生預戎事”,“境外為偏帥”(《寄源休》),并對大局作出了有益的貢獻。最突出的是乾元元年(758)充山南東道節度參謀時,招緝義軍,配合李光弼,使史思明挫銳不敢南侵,保全了十五個城池。如今出任道州刺史,正值“西原夷”變亂?!吧揭摹钡谝荒旯フ剂说乐荩诙曛弧肮ビ榔粕邸倍环傅乐?,固然因為道州“城小”,還出于“人貧傷可憐”。這一事實說明道州人民確實已窮到無可搜刮的地步,同時說“山夷”不侵犯苦難深重的人民,也為揭露“使臣”的兇殘作了鋪墊。
“使臣將王命”至“以作時世賢”主要揭露“使臣”的殘民本質。那些打著“王命”招牌來催征賦稅的租庸使,一個個如狼似虎,競向人民逼索,使本已走投無路的人民更陷于絕境。“山夷”對“人貧傷可憐”的道州不加侵犯,手持王命的“使臣”卻對這里的人民“迫之如火煎”。詩人不由得怒火中燒,痛罵這些坑害人民的劊子手: “豈不如賊焉?”并莊嚴宣告:“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怎么能夠斷絕人民的生路,去做一個統治者眼中的所謂“賢能官吏”呢?這是詩人對滅絕人性、傷天害理的“征斂者”的嚴厲抨擊,對其他官吏的嚴肅告誡,也是自己“疾官邪,輕爵祿,意皆起于惻怛為民”(劉熙載《藝概》)這一心跡的明確表露。
最后一段從上文自然引出,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志向操守: “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委符節”就是放棄朝廷的任命,辭職不干?!按檀奔匆灾窀蛽未?。“就魚麥”,住在生產魚麥的地方,即歸隱江湖。詩人雖然年輕時就有“在顯名跡”(《文編序》)的愿望,但他心目中的良吏是“能保黎庶,能攘患難”(《道州刺史廳壁記》),“能使孤寡老弱無悲憂,單貧困窮安其鄉”(《崔潭州表》)的愛民如子的父母官。作為“寧方為皂,不圓為卿”(《惡圓》)的詩人來說,怎么能去做“絕人命”的“時世賢”呢?表示不如放棄官職,退隱江湖,不與其他官吏同流合污,殘民邀功。
元結一向主張詩歌要反映生活現實,表達真情實感,發揮“救時勸俗”(《文編序》)的作用。這首《賊退示官吏》正體現了他的這一主張。詩人以質樸通俗的語言,真摯熾熱的感情,指陳其事,直抒胸臆,通過前后對比和襯托,嚴厲痛斥殘民邀功的“征斂者”,深刻批判“官”不如“賊”的社會現實,義正詞嚴,正氣凜然,足使頑者廉而懦者立,達到“示官吏”的目的。這正是元結詩歌淳樸渾成風格的典型特色。
(“使臣”兩句)罵得妙! (譚評) 痛自切責之言。(鐘評) 前詩(《舂陵行》)悲,此詩憤,仁人之言。(鐘評) (鐘惺 譚元春《詩歸》卷二十三)
《賊退示官吏》若純作剌時語,亦傷厚道。看首尾詞意和平,可知古人用筆之妙。(張謙宜《峴齋詩談》卷四)
邵(子湘)云: “村樸之中自有老氣,此種詩亦不易學?!?沈(德潛)云: “痛自切責,不嫌直遂?!?(章燮《唐詩三百首注疏》卷三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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