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物
夾水蒼山路向東,東南山豁大河通。
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
孤村幾歲臨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風。
為報洛橋游宦侶,扁舟不系與心同。
這是一首即景抒懷之作。唐德宗建中四年(783),作者由尚書比部員外郎出為滁州刺史,遂取道洛水,舟行至鞏縣后,進入黃河東下。這首詩便寫于自洛水駛入黃河之際。作者目接山水清景,心憂國祚衰淪,發而為詩,在細膩的景物描寫中不免融入深沉的情思。
首聯以紀實性的筆墨,概寫駛入黃河的經過:一葉輕舟沿著洛水向東航行,兩岸青山綿延不絕;駛過東南方向的群山后,眼前豁然開朗,原來不知不覺中已進入黃河。既入黃河,景象頓變。頷聯便展示作者初入黃河時所見到的景象:天邊,一行樹木或隱或顯地在秋風中枯落;眼前,幾縷斜暉時明時滅地在波濤上閃爍。這里,“寒樹”,點出季屬深秋; “夕陽”,點出時值傍晚。“遠天外”,雖未明寫煙波浩渺,而水天相接之狀宛然在目; “亂流”,亦未徑言波濤洶涌,而濁浪排空之勢灼然可見。此正作者用筆經濟處。頸聯仍為寫景文字,卻不再專注于眼前之景,而將意中之景與眼前之景綰合起來:在伊水岸邊,坐落著一個孤零零的村莊。幾度春秋,幾度兵燹,想來它已更加殘缺蕭條,——這一意中之景顯然是對安史之亂以后日趨凋敝的農村生活的隱曲而又形象的反映。從結構上看,它的楔入似乎有些生硬和突兀,而實際上,作者由今日舟行黃河之所睹,憶及當年舟次伊水之所見,乃是“聯類生發”,既具橫逸之妙,又見深遠之思。與這一意中之景相映襯,另一番景象則于此際躍入作者眼簾:雨后初霽,朔風勁吹,一只孤雁在晴空中奮力南飛——這既是狀物寫景,也是傳神寫意:如果說前一句中幾經劫難的“孤村”是動亂、衰敗的社會現實的縮影的話,那么,這一句中奮力南飛的“孤雁”則是只身赴任、志在濟世的作者自己的象征。作者之所以不畏風霜、不辭勞苦地奔赴遠州,豈不正是因為始終心系“孤村”、欲圖救濟的緣故?所謂“移情入景”,指的便是這一種筆法。尾聯改為對景騁情,更耐尋味。“洛橋游宦侶”,指作者過去任洛陽縣丞時的僚友。“扁舟不系”,則是化用莊子句意——《莊子·列御寇》有云: “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作者化用其意入詩,當另有深意:處此積衰動亂之世,他痛感自己既不便以善于權變的巧者自詡,也不敢以善于運籌的智者自命,而只能以“無所求”的“無能者”自期;其心情恰如黃河上那無所羈系的小船一樣,但求隨波逐流,委運乘化。此時此刻,他多么希望僚友們能體察自己的這一苦衷。涉筆至此,感傷之情、苦澀之意,實已流溢于字里行間。
這番無奈的感嘆分明有著它的弦外之音。唐德宗曾被某些史學家譽為“太平之主”,但德宗之世并不太平,河北諸鎮叛亂便發生在他即位不久的建中二年(781)。而今,雖已時隔兩年,叛亂卻仍未平定。連年兵禍,帶來的是經濟、政治與軍事方面的多重危機。作為朝廷中的有識之士,作者對此既深懷憂慮,又自感無能為力。盡管此去可在有限的范圍內興利除弊,但于整個國事卻并無多大補益。因此,作者只能徒具巧者之才、智者之能而無所作為、無所追求地躋身于“無能者”之列。可知作者的感傷乃是濟世有心、回天乏術的感傷,作者的苦澀乃是寶刀未老而施用無地的苦澀。在這里,自棄與自強已糅為一體。
景中有情,畫外有意;不作精細刻劃,惟重興會標舉——這是此詩的藝術魅力之所在。詩中的景物是清廓的,作者通過景物描寫所坦露的心態則是深曲的。唯其如此,才令人品味無窮。
“寒樹”句畫本,“夕陽”句畫亦難到。……山水云霞,皆成圖繢,指點顧盼,自然得之,才是古人佳處。(沈德潛《唐詩別裁》)
起敘行程破題,歷歷分明。中二聯寫景如畫。五六切地切時,其妙遠似文房。收寄友,古人無不顧題還題如是。(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八)
紀昀:三、四名句。歸愚所謂上句畫句,下句畫亦畫不出也。許印芳:第六句亦佳。(《瀛奎律髓匯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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