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宋玉
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
俗話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背舜逡稗r(nóng)夫、江上漁樵、市間商賈者流,舊時代稍沾一點文墨者,誰不重視“名聲”二字?
重視名聲其實也無可非議。屈原《離騷》不是說過:“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古詩十九首》不也有句云:“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如果是為了結(jié)束分裂、統(tǒng)一天下,而像曹植那樣追求“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如果是為了朝政的整治、百姓的安康,而像汲黯那樣直斥漢武帝“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以端肅之名“見憚”當世;如果是因為國家的淪亡,而像文天祥那樣高誦“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慷慨赴死——這樣的身前之譽、身后之“名”,為什么不值得珍視?
但有些人所羨慕的,則是另一種“名聲”,那就是權位聲勢、富貴之名。他們之所以羨慕,決非是為了流惠百姓、造福蒼生,而只是要滿足一身之享受、子孫之后福罷了。對這類名聲的貪求,就很可能把人們引向卑躬屈膝、不擇手段的邪路,陷于害人害己的泥沼而不能自拔。
秦之李斯便是如此。他貪慕勢利,公然宣稱“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苯K于辭師入秦,官至丞相,取得了天下矚目的名位。但在“沙丘之變”中,為了保住爵祿,竟屈從趙高,扶胡亥上臺,參與了謀害忠良的卑鄙勾當;甚至“阿二世意”,上《督責書》以鼓吹獨裁專制。結(jié)果怎么樣?還不因謀反被囚、“腰斬”東市!
東晉桓玄,遵奉其父“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耶”之信條;聽人講解《論語》,至“富與貴乃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便“意色甚惡”(見《世說新語》)。可見他為了富貴和名聲,是什么手段都愿采用的。結(jié)果又怎么樣?還不因發(fā)動叛亂、弒帝自立而身殺族滅!
可見“名聲”的追求自有迥然不同的境界。前者以犧牲私利、造福蒼生為標幟,引導人們?yōu)閲颐褡迳嵘砀八?。這樣的境界,正如“高山”、“景行”,完全值得有志之士攘臂效法。后者則以危害家國、遺禍百姓為結(jié)果,只是為了滿足個人的貪欲;縱然可由此位極人臣、長享富貴,又何足慕哉!何況這樣的追求,結(jié)果往往適得其反:李斯、桓玄身敗名裂的下場,在歷史上見得還少嗎?
宋玉所說的“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指的就是這后一種“名聲”。在“與其……寧……”的斷然選擇中,表達了這位楚國名臣,對“無義”之徒追“名”逐利行徑的多少鄙棄之情。正如伯夷之“義不食周粟”,而寧愿餓死于首陽山中;正如屈原之不愿效黨人群小的競進貪婪,寧愿“正言危身”,被流放于江南僻野——這種鄙棄“無義”之“名”的人生,縱然會給有志之士帶來莫大劫難;但其中閃耀著的,卻是他們歷劫彌堅、金石難摧的偉大志節(jié)之光輝。
從這個意義上說,“窮處守高”的追求,較之于建功立業(yè)、流惠下民,是絲毫也不遜色的;默默無聞的窮節(jié)之士,較之于出將入相的勛臣,是一樣無愧于當代后世的!文天祥《正氣歌》說得好:“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迸c“無義而有名”之徒的終將身敗名裂相反,“窮處守高”之士的坎坷當世,恰恰常能“名”垂青史,而得到人們悠邈的緬懷——這可說是人生最微妙的辯證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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