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許衡
月下檐西,日出籬東,曉枕睡余。喚老妻忙起,晨餐供具;新炊藜糝,舊腌鹽蔬。飽后安排,城邊墾㔉,要占蒼煙十畝居。閑談里,把從前荒穢,一旦驅除。
為農換卻為儒,任人笑,謀身拙更迂。念老來生業,無他長計;欲期安穩,敢避崎嶇。達士聲名,貴家驕蹇,此好胸中一點無。歡然處,有膝前兒女,幾上詩書。
〔藜糝(san)〕指粗劣的飯菜。藜、草名。初生可食。糝,以米調和的湯。〔鹽蔬〕即咸菜。〔(zhu)〕原為大鋤,本詞用作動詞,墾掘意。〔驕蹇〕傲慢、不順從的意思。
許衡曾仕元為中書左丞,后因阿哈馬特擅朝政,遂以病謝歸。這首詞即寫于作者歸隱之后,表達了作者志不獲伸,安居田園,淡泊利祿的高雅生活情致。
詞的開頭以通俗樸質的語言,繪就了一幅農家生活的圖畫。田園生活,遠離城市的塵囂,沒有官場的紛爭,對作者說來可謂是地偏心也遠。“月下西檐,日出籬東。”一彎殘月嵌于西天,萬道霞紅鋪滿東方。平常語言,卻造境優美。客觀環境的描繪,浸染著濃郁的感情色彩。不僅交待了所描繪的畫面時間,也突出了農村早晨的幽靜。把閑適、恬靜的心曲通過景物描寫婉曲地呈現給讀者。一“下”,一“出”,對仗工穩,極富韻律感。“曉枕睡余”,即“睡余曉枕”之倒裝,意謂醒后尚未起床。如果說前面暗示躬耕生活的閑適,而本句就把此心情和盤托出。多年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官宦生活使他倍感厭倦。“萬事豈容忙里做,一安惟自閑中得”(許衡《滿江紅·書懷》),正是此時作者心態的最好注腳。“喚老妻忙起”數句,則寫出夫妻共餐,心怡神悅,飯粗而菜簡,意真而情濃,如此融恰的家庭生活,這是作者多年神往心期的,也足以慰籍作者那一顆飽經官場折磨的心。繼而作品轉入寫墾荒勞作之情形。“蒼煙十畝”,寫荒穢之狀,“閑淡里”,抒勞作之情。“五畝桑田,一區茅舍,快與溪山理舊盟”(許衡《沁園春·東館路中》),這正是作者百周千折所追求的生活境界,與陶淵明的“晨興理荒穢,荷鋤帶月歸”為同調。詞的上闋,以時間為順序展開了作品的縱向結構,文筆簡淡通脫。從生活的實處切入,真實地記敘了墾田前后經歷,包含著作者的藝術匠心。作品中的時間、地點、景物都是經過審美主體的過濾,是靈魂與自然一致所產生的結果,并不是隨手寫來,促而成章。
詞的下闋,在前面敘事的基礎上抒發自己的主觀感受。把坦蕩磊落、厭倦仕途生活之情刻露地呈現給讀者。換頭處,“為農換卻為儒,任人笑,謀身拙更迂”。往事不堪回首,務農本業,卻棄而為官,然而作者不肯趨時取巧,更變意志,最終“一事無成,險阻備經”(許衡《沁園春·東館路中》)。在別人看來,可謂“拙”“迂”之甚。杜甫曾有“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何一愚,竊比稷與契”之嘆息,許衡詞句從此幻化而出,貼切地表達了作者的感情。此種感情,摻和了作者刻骨銘心的生活經歷,有著作者激動不已的情緒記憶,使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仕途蹇連,徘徊苦吟的詩人自我形象。在元代前期社會里,干戈搖蕩,路途難厄,作為一個正直的漢族知識分子,想有所作為,最終卻無所作為,當他一但悟出了生活真諦以后,總認為自己象走入迷途的人,他們對現實社會總是懷著永恒的絕望。最想走也只能走的唯一道路就是躬耕歸隱。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那些為生活所折磨,厭倦于跟人交往的人,就會以雙倍的力量眷念著自然。”“念老來生業,無他長計,欲期安穩,敢避崎嶇。”“生業”,謀生之業。“長計”,長遠的打算。軟弱書生、不但無謀官之機巧,也無謀生之長策,要想安閑度日,免于生活之累,也只有樂天安命,自足不辱,躬耕田園,任情適意罷了。達士的聲名,富家的驕橫,都不是作者羨慕之事,他所追求的是“絕榮辱,無是非,忘世亦忘機”(元·趙善慶《葉梧兒·隱居》)的生活。“膝前兒女,架上詩書”,正是這一生活境界的具體化。詞的下闋,不借物象,直抒胸臆,字里行間跳躍著詩人的主體律動。把主觀內心視象完全呈現給讀者、讀來真切、感人。
《西軒客談》說:“許魯齋仕元世祖朝,以哈麻短毀漢法,不得行其學,為求歸田。”道出了作者追求田園閑適生活的社會原因。在元代漢人和南人的地位十分卑微,中央各部院中,南人、漢人只能任副職、并隨時可能招致不測之禍。正是這樣嚴酷的社會現實沉淀于作者的心靈,使他的磊落不平之氣,憤世嫉俗之情,變成了對田園隱舍生活的想往,但從中也可透視出中世紀野蠻統治給知識分子帶來的精神創傷。
本詞寫了三個層次的感情境界。上片寫的是實境。躬耕生活,非常清苦。但言詞懇切,讓讀者從客觀敘事中看到詞人對于生活表象的審美態度和理解。換頭后幾句寫的是情境、官場險惡,謀身艱難,不務虛名,不矜權勢。處處涌動著作者感情的波瀾。結尾處寫的是格境。戲兒膝前,吟詠情性,不與世俗合流,映照出詩人高尚人格,表現出高潔的精神境界。三個意境層次層層深入、脈脈相通,使詞作渾然一體,給人以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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