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透波穿不計春,根如頭面干如身。
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
這是一首饒富諧趣的諷諭詩,使人讀后忍俊不禁。
“居士”,是佛家用語,指在家的佛教徒中受過“三歸”“五戒”者。“木居士”,即木頭神像。它從何而來?詩人在詩的一、二句驗明了它的“正身”:一根普普通通的木頭,被水火侵蝕了不知多少年,變得稍許有點象人樣:根部似人的頭部,樹干象人的軀干。這是一種自然變化,本不足奇,使人奇怪的是它后來竟被人“超度”為神像:一個偶然的機會,有人尊他為“木居士”,于是無數向它求福問卜的人蜂擁而至。一根枯槁的木頭,既無生命更無靈性,只不過稍具人形,便被當成神像頂禮膜拜,這豈非一出鬧劇?
滑稽、荒誕、乖謬,令人啼笑皆非,這是我們讀過此詩后的印象。韓愈作此詩時,熱衷于佛教的唐憲宗在位,當時上行下效,從朝廷官員到鄉間百姓,信徒很多。詩人講述的這個天方夜譚式的故事,就真實地反映了這種社會現實;貌似偶然、個別的現象,正是一幅濃縮了的人間尊佛畫,具有極大的必然性與普遍性。詩人在描述表層意象的同時,也就完成了對深層社會心理與社會意識的發掘與否定。詩中并無一字言佛教對人的荼毒與佛教教義的虛妄,而是以一根木頭為焦點,剝去它“神”的外衣,引導讀者自然而然地得出結論:人們信奉佛教,猶如人們參拜一根朽木一樣無知可笑;而人人尊崇的佛教,與這尊“木居士”一樣——都是假的。這樣,詩人嘲弄了“木居士”,也嘲弄了造神者與信神者。一根枯木,成了一面奇特的鏡子,折射出當時誕而不經的社會思潮。
韓愈對佛教及妄信佛教的現實作如此無情的揭露、辛辣的諷刺、詼諧的調侃,決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他一貫尊崇正統的儒家思想,強調自堯舜至孔孟一脈相承的道統,猛烈抨擊佛老之學。元和十四年(819),憲宗派使者去鳳翔法門寺迎佛骨,掀起一片佞佛狂瀾,韓愈不顧個人安危,奏上《諫迎佛骨表》,詳論佛之不可信,要求將佛骨“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憲宗得表大怒,要處以極刑,幸虧宰相裴度等人為之說情,才改為貶職,放他到潮州任刺史。
我們若了解韓愈這種尊儒排佛的一貫思想,便不難理解這短短四句詩的豐厚底蘊。此外,他的《謝自然詩》、《送靈師》等作品,也都反映了他對神怪迷信的一貫深惡痛絕。
這首詩,一反韓愈詭譎艱澀的詩風,寫得淺顯諧謔。韓愈的詼諧幽默是有名的。詩人心中抑郁不平時,常常靈感突發,詼諧之語脫口而成詩文。韓愈仕途坎坷,特別是為“除弊”而諫迎佛骨,竟被遠貶潮州, 自然有滿腔憤懣和委屈要訴諸筆端,但又無法直抒胸臆,只好采用曲筆,寓莊于諧。他的散文《毛穎傳》、《送窮文》、《祭鱷魚文》、《進學解》、《送李愿歸盤谷序》等,都體現了這一點,以至于他的一些朋友指責他“好以文為戲”。這首《題木居士》,正與他這幾篇散文的風格相一致。在這首詩中,詩人似乎是不動聲色,輕描淡寫,對世相只作漫畫式的描繪,并不發任何議論,但這短短四句明白如話的詩,就其內涵與給人的啟發而言,抵得上一篇長篇大論。張天翼曾說:“幽默家只要把世界上那些假臉子剝開,露出那些爛瘡的真相就算數。”(《什么是幽默——答文學社問》)韓愈,就是中國古代這樣一位感時諷世,機智詼諧的幽默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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