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嵒
嗤余好事徒①,性耽山野癖。
每入深谷中,貪玩泉與石。
或遇奇邱壑,雙飛折齒屐②。
翩翩排煙云,如翅生兩腋。
此興四十年,追思殊可惜。
邇來筋骨老,迥不及疇昔③。
聊倚孤松吟,閉之蒿間宅。
洞然窺小牖④,寥蕭浮虛白⑤。
炎風扇大火,高天苦燔炙⑥。
倦臥竹筐床,清汗濕枕席。
那得踏層冰,散發傾崖側。
起坐捉筆硯,寫我軀七尺。
羸形似鶴臞⑦,峭兀比霜柏⑧。
俯仰絕塵境,晨昏不相迫。
草色縈空春,苔文華石壁⑨。
古藤結游青,寒水浸僵碧。
悠悠小乾坤⑩,福地無災厄(11)。
【注釋】
①嗤(chi):譏笑。②齒屐(ji):木屐的齒。《晉書·謝安傳》:“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 ③迥:遠。疇(chou)昔:往日。④洞然:敞開貌。牖(you):窗戶。⑤寥蕭:寥落蕭索。虛白:貧寒,空無所有,又指心境清靜。《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釋文》:“司馬彪云:室,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 ⑥燔(fan):燒燎炙烤。⑦羸(lei)形:瘦弱衰老的形象。臞(qu):清瘦。⑧峭兀:峻峭兀立。⑨華:華美,美觀。⑩乾坤:天地,這里指自己所處的小天地。(11)災厄(e):災禍。
【評說】
本詩選自故宮博物院藏華喦《自畫新羅山人小影》題詩。
在中國畫史上,自畫像罕聞,據金農講:“惟《云笈七簽》所載,唐大中年間,道士吳某引鏡濡毫自寫其貌。”(題《自畫像》跋,畫藏故宮博物院)明清以來,方見有傳,冬心是為其一,與其同列“揚州八怪”的羅聘曾自畫肖像,身著黃衫,手捻佛珠,作僧人裝束,由此可見他深歷生活磨煉,飽嘗人世滄桑后的思想變化。早于他們二人的還有龔賢,亦嘗自寫小照,作掃葉僧,因名所居曰掃葉樓。從這些畫例中可見,明清之際的自畫像往往不求形似,而重在刻畫自我的內心世界和思想境界,華喦的這幅自題小像亦是如此。
此畫作于雍正丁未(1727)年,雖是自畫小影一幅,其中卻飽含了畫家四十余年來的飄蓬遭遇。詩分三層,歷數自己的經歷。
前五聯著力刻劃畫家本人的性情,“我”是一個性耽山野成癖的人,往往被人譏為多事。一旦進入深山幽谷,就會貪戀云泉山石。如果遇上奇詭的邱壑,更欣喜萬分,得意忘形,張開雙臂飛到它的懷抱,殊不知,不覺屐齒為之折斷。喜折屐齒這一典故的使用,足見畫家沉醉山水之間的志趣,身處山林云泉,排列在煙云之中,翩翩欲仙,仿佛兩腋生翅,十分輕快自在。如此興寄四十年,今日蕩然無存,追憶舊日,令人扼腕嘆惜。
接下來六聯,詩作轉入到描寫現在的“自我”。近來卻是筋骨老弱,遠非昔日可比。整日長閉蒿蓬間的草宅,百無聊賴時,唯有獨自倚孤松,低吟自適。敞開窗牖,屋內何所有?寥落蕭索,空無所有,對此我的心頭仍是浮泛著清靜。伏夏之中,炎風襲動大火,高天上的烈日炙烤著大地,只能倦臥竹筐床,任憑清汗流濕了枕席。何時才能踏冰消暑,何時又能傾身崖側,散發弄扁舟?這是畫家在長期失意困頓之后的期盼,然而現實中實在難以給他提供這樣的條件,于是轉而求于畫中,自寫肖像,將自己安置在理想的山水之中,這就是詩作第三層所描繪的情景。
雖然,畫上的我羸弱,似仙鶴般清臞,峭兀更有甚于霜柏,這一切都離不開我身處的“小乾坤”,偃仰絕塵俗,更有草色縈繞山頭,直至碧空,蒼苔點綴石壁之類的景色,令人心曠神怡,精神倍爽。還有一點不容忽視,那就是這一福地洞天是避災免禍的,沒有任何的局束和壓抑,一任自然。
在畫家眼中,自畫像畫得像不像并非要事,關鍵的是要寫出自己的個性和內心世界,而這一點就遠非畫像所能完成得了,這首題畫詩不但寫出了畫家自己的個人性情志趣,更道盡了自己的傷心處以及對無災無厄的理想的追求,說出了不少畫面無法傳達的意思和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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