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先《海鏡亭觀月出》原文與賞析
徐可先
孤亭倚城麓,落日照林阜。
輕煙時黯黮,遠嶼乍無有。
驚濤震檐宇,觸石聲倍吼。
人靜僧磬鳴,碧落列牛斗。
星稀河漢淡,天闊煙霧厚。
須臾散微明,隱見波光瀏。
忽如出匣鏡,半未拂塵垢。
復如引滿弓,控矢將釋手。
如離白沙足,旋掛青山口。
熠熠浪花晶,萬象共趨走。
天吳何紛糾,海若自蚴蟉。
舊聞扶桑日,奇幻固無偶。
不知暘谷艷,得似清輝否?
倚徙復延矚,風露白窗牖。
傾耳金柝頻,獨立忘夜久。
海鏡亭,在今山東蓬萊縣,濱臨渤海,為蓬萊游覽勝地之一。“海鏡”當為“望海如鏡”之意。東坡小品《蓬萊閣記所見》 云:“登州蓬萊閣上,望海如鏡面,與天相際。”
徐可先 (1615—1689),常州武進 (今江蘇武進) 人。清順治丁亥(1647) 進士。曾為登州知府 (登州治所在蓬萊)。
此詩為五古,共三十句,順時間推移鋪寫,觀其辭意,可分為三個部分。
開頭十句為第一部分。首四句于落日晚照、濛濛輕煙之中,點出海鏡亭孤矗獨立,背倚城郭,得林叢丘山映襯,與海上遠嶼遙對的形勢。既應切詩題,交代了觀月出的地點,也暗示作者在日落前即已登臨待月。這四句寫景物形色,是視覺感受。“驚濤”兩句,寫海水漲潮,驚濤拍岸,偉力壯聲。“海上明月共潮生”,潮汐與月亮運行有直接關系,寫海濤自然不是閑筆。“震”與“吼”是觸覺和聽覺的感受,從視覺注意轉到觸覺和聽覺注意,讀者可知,此時天色更暗了。“人靜”以下四句,寫夜色已濃,人聲漸悄,因而盡管海濤震吼,仍可聽到寺院那邊傳來的磬 (此處指僧人做功課時擊打的樂器) 鳴聲。舉首仰望,斗牛星座已顯現在夜空中; 透過厚厚的煙霧,可見空闊的天宇上,疏星零落,銀河淺淡。這四句,著力烘托月出前靜謐空闊的境界。整個第一部分,從運筆之勢看,是從旁處落筆,漸寫漸收。欲寫天空之月,卻先從陸上夕照落筆,又移至海岸驚濤,再轉入夜霧星漢; 欲寫月出,卻先從日落起頭,繼而天暗,然后夜臨。空間轉換與時間推移交織在一起鋪寫,步步逼近“月出”。其為鋪墊固然,同時也寫出選勝登臨,待月而賞的情趣。
接下來,用“須臾”二字轉時轉意,以下十六句,為第二部分,是“月出”正文。“須臾散微明,隱見波光瀏”,寫月亮將出未出之時,海天之際散射出微弱的光亮,海面上隱約可見流光閃動。“忽如”以下四句,連用兩個比喻,寫月出情景: 月亮剛剛升起之時,下半部若明若暗,好似剛從匣中取出的鏡子,一半鏡面已拂拭得光明可鑒,另一半卻被塵垢蒙蔽著。繼而月亮略升高,清光輪圓,又好象一把控矢引滿,將發未發的玉弓。將滿月比作“明鏡”、“飛鏡”、“新磨鏡”,在詩文中是常見的。此詩將剛出的半輪明亮、半輪晦暗的月亮比作“半未拂塵垢”的鏡子,新穎而貼切。“半未拂塵垢”,造語當有所本。禪宗五祖大弟子神秀曾有謁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試,莫使染塵埃。”將引滿的弓比作圓月也是常見的,如“會挽雕弓如滿月” (蘇東坡詞句)。徐可先顯然有意反過來作比,意欲出奇。“如離”二句敘寫月亮上升之迅速。白沙鋪就的海岸岬角,延伸入海,望之如“足”; 青山壁崖側面的缺凹處,背襯天光,遠看如“口”。月亮仿佛從白沙“足”下升起,傾刻間已懸掛在青山“口”邊了。“白沙足”和“青山口”的想象,確有些異乎尋常,而以“足”對“口”的對仗,則顯出一種拙硬別趣。繼而筆鋒一轉,描寫月下大海的獨特景象。“熠熠”二旬的意思是,潮水拍岸觸石,萬千跳動飛濺的浪花閃爍晶亮,視之令人目眩,從而產生幻覺,似乎天地間的萬般景物都在前趨后走,來回移動。“天吳”二句,看似憑空奇想,其實也是從眼前實景而來。在岸上遠看海面月亮倒影,由于折光反射和海水晃動,所看到的是一條扭動屈曲的光帶。作者將這一自然景觀涂上一層神奇的色彩,說那是“天吳”和“海若” (都是傳說中的海神) 在大海中如龍蛇般自在欣快地游走。“舊聞”以下四句,先宕開一筆,寫神話境界中的日出之景,奇幻無比,舉世無雙,繼而收回筆勢,自問自詰: 不知暘谷 (傳說中太陽升起之地) 日色的金光明艷之美,可否比得上大海月色的銀光清輝之美?這四句,寫得空靈飛動。神話中暘谷日色之美,自然無人見過,正因為如此,即使將它想象到極致,也不會過份。然而,作者卻對那神話境界能否與眼前境界媲美,發出了疑問,其對大海月色的無限贊美之情,從字里行間,自然溢出。與此同時,在暘谷日色的輝煌瑰麗的強烈對照下,大海月色的清幽明麗也更加鮮明突出了。
詩的結尾四句,為第三部分。望月思鄉,古今人之常情。結尾即承上文明月之景,引出故鄉之思。“倚徙”句,說作者在海鏡亭徘徊流連,延頸遠望。故鄉渺遠,望而不見,于是轉而想象。“風露白窗牖”,暗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杜甫詩句) 之意,寫心中虛景。意思是,在這秋夜里,家鄉故居想必也沉浸在如水月華之中。清風攜著夜霧拂過,在窗戶上留下了晶瑩的露殊。想象得真切具體,仿佛實有其景,表達了深切的思念之情。“傾耳”句轉折。靜夜中,軍營巡更敲擊的金柝之聲頻頻入耳,警醒了讀者,思緒為之陡轉。登州蓬萊為海防重地,而明末戰禍之后,“諺稱山不生草木,田不繁五谷,民不居瓦屋,士不知夜讀” (據《徐可先墓志銘》),作為登州主官,守邊治民,責任重大。思鄉之情與職官之責糾纏縈回在胸中,情既不能釋,責亦不可卸,憂思悵惘,油然而生。“獨立忘夜久”,寫出作者在明月清輝中久久獨立,凝愁悵想的形象,留下了悠悠情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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