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吟
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底九曲回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干了小草尖頭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淚盈眶?
太陽啊,六龍驂駕的太陽!
省得我受這一天天底緩刑,
就把五年當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陽啊——神速的金烏——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
太陽啊,我家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罷?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太陽啊,奔波不息的太陽!
你也好像無家可歸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樣地不堪設想!
太陽啊,自強不息的太陽!
大宇宙許就是你的家鄉罷。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鄉底方向?
太陽啊,這不像我的山川,太陽!
這里的風云另帶一般顏色,
這里鳥兒唱的調子格外凄涼。
太陽啊,生命之火底太陽!
但是誰不知你是球東半底情熱,
同時又是球西半底智光?
太陽啊,也是我家鄉底太陽!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鄉,
便認你為家鄉也還得失相償。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后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導讀】
聞一多的小小野心
李白的《靜夜思》讓“月亮”成了思鄉的代名詞。聞一多棄用“月亮”之意象,在美國寫下《太陽吟》,是不是有點兒與李白抗衡的意味?這樣的抗衡,是向祖先致敬,向傳統致敬。
《太陽吟》寫于赴美留學的兩個月之后,它將思鄉之摯之烈,表達盡致。
“十二個時辰”,一分一秒地熬,留美生涯剛開始,還有五年的刑期。(索爾仁尼琴的成名作《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也用了類似的手法。)聞一多在家書中寫道:“我乃有國之民,我有五千年之歷史與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彼之賤視吾國人者,一言難盡。”當時的某些美國人看中國,確是如此。
王維詩云:“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但聞一多見不到故鄉之人,只好向太陽打聽消息:“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北京城里底(的)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罷?”在聞一多的心靈園地里,“湖北浠水”“北平”是他感情最深的熱土。“家鄉”給了他傳統文化滋養、親情與婚姻,“北平”給了他現代文明教育。在清華學校就讀之時,他對學校多有不滿,但隔著思鄉的面紗,故國的一切突然變得溫馨迷人,雖然回國后一切又會重歸失望。
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的留美學生在誦讀《太陽吟》時,必定心潮起伏,熱淚盈眶;正如“文革”中的下放知青在誦讀《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時慟悲難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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