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廬山臥龍庵記》原文與賞析
朱熹
臥龍庵在廬山之陽,五乳峰下。予自少讀龜山先生楊公詩,見其記臥龍劉君,隱居辟谷,木食澗飲,蓋已度百歲而神清眼碧,客至輒先知之,則固已知有是庵矣。去歲蒙恩來此,又得陳舜俞 《廬山記》 讀之,其言曰: 凡廬山之所以著于天下,蓋有開先之瀑布,見于徐凝、李白之詩; 康王之水簾,見于陸羽之《茶經(jīng)》。至于幽深險絕,皆有水石之美也。此庵之西,蒼崖四立,怒瀑中瀉,大壑淵深,凜然可畏。有黃石數(shù)丈,隱映連屬在激浪中。視者眩轉(zhuǎn),若欲蜿蜒飛舞,故名臥龍。此山水之特勝處也。于是又知其泉石之勝。
乃如此間以行田,始得至其所。則庵既無有,而劉君亦不可復(fù)見,獨其泉石之勝猶昔。然其壯偉奇特之勢,則有非陳 《記》 所能仿佛者。予既惜其出于荒堙廢壞, 而又幸其深阻絕, 非車塵馬跡所能到, 倘可得擅而有也。乃捐俸錢十萬,屬西園隱者崔君嘉彥,因其舊址,縛屋數(shù)椽,將徙居焉。又緣名潭之義,畫漢丞相諸葛公之像,置之堂中。而故友張敬夫,嘗為賦詩,以紀(jì)其事。
然庵距潭猶數(shù)百步,步亂石間,三涉澗水乃至;又無所托足以寓瞻眺。因相其東崖,鑿石為磴而攀緣以度。稍下乃得巨石,橫出澗中,仰翳喬木,俯瞰清流,前對飛瀑,最為谷中勝處。遂復(fù)作亭其上,榜曰“起亭”,以為龍之淵臥者,可以起而天行矣。
提到南宋著名哲學(xué)家和文學(xué)家朱熹在廬山的遺跡,人們都會想到白鹿洞書院。殊不知,朱熹還與臥龍庵有過一段因緣關(guān)系。這篇《廬山臥龍庵記》,就是他為廬山臥龍庵所寫的一篇“記”,人以地聞名,地更因人聞名。傳說廬山的佛、道寺院最盛時多達數(shù)百處,臥龍庵并不是名剎宏宇,而且已經(jīng)廢圯。但經(jīng)朱熹捐資重修,并為之作記,臥龍庵便名揚海內(nèi)了。
這篇散文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從文章開頭至“于是又知其泉石之勝”,概括地介紹臥龍庵的方位,并通過自己少年時代所讀的楊時的詩歌以及近年讀到的陳舜俞的《廬山記》,來說明此庵名世已久,并且險峻僻遠,富于泉石之美。作者回憶楊時詩中記述的“臥龍劉君”隱居于此,辟谷修煉,意在說明此庵是一座香火曾經(jīng)頗為旺盛的道觀。引述陳舜俞《廬山記》 中的話,是用來襯托臥龍庵附近環(huán)境“幽深險絕”的“水石之美”。初看起來,作者好象是就其所知,信筆寫及,無甚深意。實則,這都是為下文寫重修臥龍庵埋設(shè)伏筆: 既然曾經(jīng)有道家在此修煉,那么其香火就不宜斷絕; 既然此處山水如此佳勝,就應(yīng)該有寺廟點綴其間,正所謂“天下名山僧占多”。這樣,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重修臥龍庵都顯得十分必要。
第二部分,從“乃如此間以行田”至“以紀(jì)其事”,是記述作者所見到的臥龍庵遺址的凄涼景況, 以及重修的經(jīng)過。 作者認為, 在如此“深阻絕”的“壯偉奇特之勢”中,“庵既無有,而劉君亦不可復(fù)見”,豈非名山佳水的一大缺憾? 因而,“惜其出于荒堙廢壞”,“乃捐俸錢十萬”,“因其舊址,縛屋數(shù)椽”。對重修過程的記述,應(yīng)該說是十分簡略的。這是因為,此文乃是記述作者自己重修臥龍庵之事的,不宜過分鋪陳渲染,以避免自詡之嫌。對于此舉,明代文學(xué)家李夢陽在其《游廬山記》也曾談及:“臥龍?zhí)丁谖迦榉逑?,”“朱子嘗……結(jié)庵潭廣 (按: 讀 an,意即依巖架成的房屋)。今崖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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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自“然庵距潭猶數(shù)百步”,至文章結(jié)尾。這一部分是對上文的補充,敘寫于谷中巨石上建起一座“起亭”,作為“托足以寓瞻眺”之處。起亭與臥龍庵在布局上遙相映襯,和諧對應(yīng)。在字面上,一“臥”一“起”,一靜一動,亦含深意。據(jù)上文所寫,“又緣名潭之義,畫漢丞相諸葛公之像,置之堂中”; 而結(jié)尾則表明之所以命亭名為“起”,乃是“以為龍之淵臥者,可以起而天行矣”。作者似乎寄寓了不凡的志向與情懷: 今日臥龍雖在淵潭,但終將會“起而天行”,大展宏圖。
《廬山臥龍庵記》是一篇只有432個字的雜記體的臺閣名勝記。但文章雖短,卻具有鮮明的特色:
首先,看似平實淡雅,實則曲折有致,波瀾迭出。古人說,“文似看山不喜平”。尤其是寫景記事的散文,最忌平直。如何把較短的文章寫得跌宕起伏,就更需要在構(gòu)思上下一番苦功。即使對文章高手來說,也殊非易事。然而朱熹卻裕如為之。他的這篇《廬山臥龍庵記》,初看起來似乎平實無奇,但仔細體味,卻發(fā)現(xiàn)它波瀾迭出,富于變化。為了反襯今日臥龍庵遺址的荒涼與顯示重建的必要性,作者用了近半的篇幅,來極力狀寫前人的記載、當(dāng)年的盛況與附近景觀的幽深險絕。這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前后“反差”很大。這是一個較大的波瀾與轉(zhuǎn)折。再如,第二部分寫作者親至其地,見到臥龍庵已“荒堙廢壞”,道士亦“不可復(fù)見”,但“獨其泉石之勝猶昔”。在這種對比之下,作者很自然地要感慨惋惜。但朱熹卻沒有一味地對此悵然, 而是“又幸其深阻絕, 非車塵馬跡所能到”。 感情上豐富多變,行文也縱橫捭闔,具有跌巖多姿的藝術(shù)效果。寫到臥龍庵建成,文章本可以收尾了,但作者卻出人意表地又寫了修建起亭的經(jīng)過與原因,這又是一個波瀾與變化。通觀全文,真可以說是尺幅之內(nèi),氣象萬千。
其次,作者善于模山范水,使筆下景物繪形繪色,歷歷如畫。朱熹是一位著名的哲學(xué)家,是宋明理學(xué)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因此,如果他的作品中出現(xiàn)道學(xué)氣當(dāng)不足為怪。但讀了這篇散文,這種顧慮卻被他那高超的寫景狀物的藝術(shù)功力一掃而光了。比如文中他對臥龍庵西側(cè)山水的描寫:“此庵之西,蒼崖四立,怒瀑中瀉,大壑淵深,凜然可畏。有黃石數(shù)丈。隱映連屬在激浪中。”只有幾十個字,卻有聲有色,令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真是字字珠璣,維妙維肖,準(zhǔn)確逼真,恰到好處。這也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典型環(huán)境”吧。另外,如“稍下乃得巨石,橫出澗中,仰翳喬木,俯瞰清流,前對飛瀑,最為谷中勝處”,也洗練清峻,古雅可愛??傊?,朱熹的這篇散文與他那首著名的詩作《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具有同等的藝術(shù)價值,而并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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