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西河》原文與賞析
周邦彥
金陵懷古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 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酒旗戲鼓甚處市? 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這是一首精工富艷、典雅華美的詞。全詞最大的特色,是古為今用、詩為詞用、景為我用的“三用”藝術手法,采取這一手法,把一個金陵古都,通過懷古的深情,寫得古曠蘊藉、景況幽深,令人油然產(chǎn)生不勝思慕的感慨。詞人一開始就運用古詩,以謝脁的《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這一提示,著重指出這個“佳麗地”勝景的特點,使人對這個曾是東晉和宋、齊、梁、陳南朝都會的金陵,產(chǎn)生向往之情。這個地方名稱很多,戰(zhàn)國時楚國命名金陵,三國孫吳稱為石頭城,而把上元縣稱為建業(yè),東晉稱為健康,隋稱江寧,元稱集慶路,明稱應天府后名南京。清復稱江寧府,民國再稱南京。但是,“南朝盛事誰記?”筆法一轉,遂感氣勢頓挫回蕩; 尤其是通過發(fā)問,不僅迅即揭開了主題的序幕,而且使作者旁若無人、昂然介入懷古的思路之中。從第三句開始,詞人一方面繼續(xù)借用前人的詩句,為自己的詞章服務; 一方面大量地攝取當?shù)氐木拔铮ㄟ^生動的形象思維,悉為自己的抒懷遣興之用。“山圍故國”之句,顯然是從唐詩劉禹錫的《金陵五題》之一《石頭城》中的“山圍故國周遭在”所出,不過周邦彥結合如繞的清江和好似“髻鬟對起”的遠山,把這個“故國”的形勝寫得更加形象生動了。為了把境界開拓得更深遠,把景物寫得更具懷古的幽思,作者再次運用劉禹錫這一首詩中的“潮打空城寂寞回”,錘煉成“怒濤寂寞打孤城”,對比更見強烈,“怒”和“孤”顯然更能體現(xiàn)“寂寞”的荒落之感。而江上游動的風帆,好比“遙度天際”,這一形容,活脫靈動,遠景襯托懸念,倍加誘發(fā)心思。而“風檣遙度天際”之句,也是其來有自的。謝眺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詩,就說過:“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周邦彥融會貫通,有如己出,可見他的功底之深和手法之妙。
盡管在第一段作者把景物涉獵得好遠,眼界放得好寬,但放得開卻又收得回來。且看: 從第二段開始,作者把景物從遠到近,疏密相間,若動若靜,若隱若現(xiàn),次第拉到了眼前,用來拓展其懷古的意境。“斷崖樹,猶倒倚”。這一描寫已經(jīng)是景況蕭條、荒涼衰敗之至,還要加上“莫愁艇子曾系”,更見蘊藉怨曠,扣人心扉。樂府《莫愁樂》二曲之一曾云:“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顯然,周邦彥排斥了《梁武帝歌》所謂:“洛陽女兒名莫愁”的說法,而采用了樂府曲,講明莫愁是來自“石城西”。這個石城就是湖北鐘祥縣。南京水西門外的莫愁湖由此而得名。這樣,就使他的詞章加濃了典雅的韻味,使懷古增添了幽怨的情致。可是,作為南朝古都的金陵古跡很多,人們不能對所有的景物都加以緬懷。因此,怎么樣去抉擇就需要有一定的詩心和才氣,以及敏銳的藝術鑒別力。且看: 在“郁蒼蒼”的“空余古跡”之中,詞人著意渲染了“霧沉半壘”。這個“半壘”,就是指亡陳的兩個名將韓擒虎和賀若弼的壁壘。韓壘在上元縣 (今江蘇省江寧縣) 西四里,賀壘在上元縣北二十里。通過這種渲染,人們看到“多少樓臺煙雨中”的“南朝盛事”固然是過眼云煙,而亡陳的韓、賀等英雄人物,又何曾不是“霧沉半壘”,成為后人憑吊的對象?接著,作者索性把前面所引劉禹錫的《石頭城》詩的后兩句全部襲用過來,寫成了“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這樣,近景比前靠得更近,日景則變成了夜景,懷古之情也就更加親切了。而把月通過擬人法來刻畫,更是活靈活現(xiàn),耐人尋味。這里所說的“傷心”,按《全宋詞》寫的是“賞心”,也就是《景定建康志》所說的“賞心亭”。亭在 (城西) 下水門城上,從這里可以觀覽有名的勝景秦淮河。作者撫今追昔,自覺江山依舊,景物全非,不也就感到傷心了嗎? 這一段,關目處處,相互輝映,不僅同第一段形成了有機的契合; 而且景物潛移,心思沁潤,為第三段的展開,作了很好的藝術鋪墊。
從第三段可以看到,作者抒寫的景物越來越近,運用前人的詩句越來越渾化、衍發(fā),開掘的主題也越來越深刻。不是嗎?那些“酒旗戲鼓”不都是眼前的東西嗎?可是這是什么地方呢?今日的鬧市不就是過去王、謝的侯門么?從“想依稀”到末句的“斜陽里”,幾乎整段都是用劉禹錫《金陵五題》之二的 《烏衣巷》的后兩句演化而成。從靈巧而流麗的筆觸之中,我們既看到了景物的貼身逼近,仿佛感觸到人格化了的燕子在對人附耳呢喃,訴說著人世的滄桑和社稷的興亡; 又領會到詞人寄托的意境更加古曠幽瑟,沉郁辛俊,發(fā)人深省! 有關這一闋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有兩種說法: 一說是周邦彥在元祐八年 (1093) 遷知溧水,由荊州東下,道出金陵時所作,同時所作的還有 《齊天樂 ·秋思》。一說是在周邦彥從浙江歷盡艱辛經(jīng)過金陵回到南京 (今河南商丘市南) 時所作,時在徽宗宣和三年(1121) 之前。當時正是北宋王朝漸趨沒落之世,北方的金人虎視眈眈,得寸進尺,侵犯中原; 在南方方臘又率領農(nóng)民起義,聲勢直迫杭州。看來后一說比較可靠,作為宋代臣子的周邦彥,親歷嚴酷的現(xiàn)實,心中自是有著深沉的感慨。詞人借前車之鑒,為當時的宋王朝敲響了如何吸取歷史教訓,用以保衛(wèi)大好河山的警鐘,用心是良苦的,意境是古曠而幽深的。這種心態(tài)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他不是在現(xiàn)在的南京寫的,宋代的南京是現(xiàn)在商丘市南。鴻慶宮就在那里。在藝術上,由于周邦彥是博覽群書的飽學之士,因而運用前人詩句為自己的詞章服務,甚為嫻熟,渾成一體,而沒有斧鑿的痕跡。同時因為作者精通音樂,所以在格律上顯得十分協(xié)洽。第三段首句的七字句里,一連的五個仄聲韻,頓時加強了沉郁跌宕的氣氛,使人有一種心情凝重之感。后三句的句式作七、六、三的處理,不僅僅由于 《欽定詞譜》和 《詞律》等權威詞書是這樣處理,并且 《詞譜》還律定周邦彥的 《西河》是正體; 而且還在于這樣的句式處理,更見長短交錯,平仄相間,抑揚頓挫,從而收到了更好的藝術效果。
在周邦彥之前,王安石也填詞寫過 《金陵懷古》,不過他用的詞牌是《桂枝香》,寫的是秋景; 他雄渾沉毅的詞風也與周邦彥迥異其趣。其詞風是:“合繩墨處,自雍容奇特。” (王灼語) 而周邦彥寫的是春景,他的詞風是精工富麗,風致典雅,勾勒靈動,律呂調陽,不愧為藝術珍品。他既從柳永的慢詞鋪敘中構成內部的骨架,又從賀鑄的艷麗和秦觀的柔媚方面,擷取其所長作為外部的烘染。以他文學功底之深,一旦吸收了花間派和晏殊、歐陽修等人的神髓,更是精華薈萃,取舍無窮。從而形成了他兼眾家所長,集前人之大成的藝術特色。因此,王國維說他是“詞中之老杜”,并不是溢美之詞。尤其是他這一闋《西河》,不僅使“介甫《桂枝香》獨步不得” (見沈際飛《草堂詩余》),而且令后世之懷古者望之敬畏,奉為圭臬。而這個六朝古都的金陵更之聲名鵲起,游旅興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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