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涇《石門洞記》原文與賞析
劉涇
宋景平中,謝靈運守永嘉,蠟屐得石門洞,作詩,遂為東吳第一勝事。梁天監中,中書侍郎丘希范,唐大歷中,侍御史丘丹,州刺史裴士淹,皆繼作。唐末喪亂,洞廢不修。宋皇祐元年,蜀人李堯俞守郡,初復古。俄廢,垂五十年。紹興三年,蜀人劉涇守郡,又新。洞去人遠,溪山太陰,松竹草昧,瀑泉自雨,不見秋色,中有爽氣,仙鬼吝以為家,惡聞涕唾聲,以人跡不至稱慶。而樵漁私以生養,有客舟過,欲策杖往,輒相罔而速曰:“可去,虎豹出矣。”壽人杜穎佐郡行縣,望洞天郁羅,泉流號呼,疾持斧伐蒙密處,至泉,四顧太息,寫其狀歸以示余曰:“妙物乃如此。仙都、三巖,人間世也。”飭僧紹賓將其事,既而告成。茶煙犬吠,木魚咚咚,于是知有官宰,仙鬼失氣,樵漁動色。以一指心力,而回精神于久病既醉之余。余雖未目擊而夢寐夫游,真奇觀哉! 余官滿日可數,其后廢興未可知,使不幸廢,又五十年,必有好事君子,加于前一等,與洞為林泉主人。因作記以祝仙鬼樵漁曰: 勿復期永廢,可且同樂否?
浙江省青田縣城西北的括蒼山中,有舉世聞名的石門洞風景區,那里的鐘鼓兩山,崇崖壁立,聳峙如門,因而被稱為“石門洞”。北宋劉涇做本地知州時,不僅重新修復了石門洞,還寫了這篇《石門洞記》。
這篇山水記的首段,記敘了石門洞的歷史沿革。文章以時間先后為序,由遠及近地從容道來: 先說南朝劉宋少帝景平年間 (423-424),著名山水詩人謝靈運做永嘉太守時,在游覽中發現了石門洞景觀,并且寫下了詩篇,于是這件事就成了江浙最著名的韻事。文中所言的“作詩”,當指以石門為題材的《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登石門最高頂》、《石門巖上宿》 諸篇。再寫梁武帝天監年間(502-519),中書侍郎丘希范 (丘遲)、唐代宗大歷年間 (766-779),侍御史丘丹、州刺史裴士淹都寫有詩篇來歌詠石門。這些筆墨是在寫石門洞的“興”。隨后以“唐末喪亂,洞廢不修”八個字點出石門洞的“廢”。接下來又用“宋皇祐元年,蜀人李堯俞守郡,初復古,俄廢”等字樣,交待石門洞的再度興廢。最后寫時隔近五十年,直到宋高宗紹興三年 (1133) 作者任知州時,石門又重新得到了興修。
作者安排這段文字,是要讓讀者在了解石門洞山水風光壯麗秀美的同時,還能把握它的歷史面貌——興廢演變過程。作為山水記,這樣的文字可增強趣味性、知識性,文章顯得充實、厚重,讀者還會對作者筆下的山水名勝油然而生一種蒼茫的歷史感,從而對它的存在備感親切。
第二段,描寫石門洞的奇異景觀,是全文的重點。文章先對石門洞作概貌的描述: 石門洞遠離人境,溪山格外幽深,大片的松篁從未采伐,瀑布的飛沫不云而雨,全然不見秋天的景色。原文僅20字,雖是粗線條的勾勒,卻有氛圍,頗能抓住景物的特征。“石門飛瀑”,海內著稱,它殷殷隆隆,彌灑半空,濺如跳珠,散似輕霧。據 《三才圖會》記載: 石門山瀑布掛流幾七十余丈,非煙非霧,……飛沫隨風,時時入洞,沾人衣俱濕。李白對此也曾有詩贊道:“瀑布掛北斗,莫窮此水端。噴壁灑素雪,空濛生晝寒。”
接下來寫道: 洞中明朗開闊,爽氣宜人,求仙得道者分別據為棲身之所,他們不愿聽到人聲,以人們不到這里來打擾而感到慶幸。樵叟漁夫也依靠它作為生活來源,一旦有旅客乘舟經過此地,想拄著手杖前去游覽,他們往往用謊言誑騙,催促說: 必須盡快離開,猛虎豹子要出來了! 這一層文字,用“仙鬼吝以為家”,唯恐世俗之人闖入他們寧靜的生活,意在表明這里環境清幽,是仙怪“修行”的最理想去處; 寫“樵漁私以生養”,阻攔游客來此觀賞,意在表明此地山水之利的豐厚。這些筆墨是從側面點染石門洞的優美風光,暗示這里尚屬原始狀態,有待開發成仙鬼樵漁與游人同樂的風景區。
文章再接下來,敘述石門洞重新被修復的原委: 壽州 (今安徽省壽縣) 人杜穎作為州府官員定期視察屬縣政務,他遙望高大幽深的石門,聽到呼號叫喊的泉聲,便手持斧頭在林莽中砍伐前進,到達泉流之處,環顧周圍景色不禁深表贊嘆,于是繪成圖畫,回來后給作者看,說:“竟然有如此美妙的地方,兩相比較,仙都山 (在浙江省縉云縣) 的三天子都不過是人間景色了。”于是派僧人紹賓主持重修之事,不久即告完成,山中才有人煙犬吠,才有僧人誦經時咚咚的木魚聲,從此官府才得以治理。仙人神鬼不象以前那樣神氣了,樵叟漁夫也都很惱火。如同一指禪的功效能使久病和醉酒的人恢復精神一樣,石門洞煥發了神采,我雖然沒有親眼得見,但在睡夢中也不忘去游覽,真是奇偉的景觀啊! 這一層文字,主要通過州府官員杜穎對石門周圍“洞天”、“泉流”等景物深表贊嘆,及其以“仙都三巖”與之作比——用貶抑“仙都三巖”的手法,作為反襯,有力地褒揚了石門洞的美妙景觀。這些也都是側面虛寫。下面再敘說紹賓和尚受命修復此地,告成后,發生了“茶煙犬吠,木魚咚咚,于是知有官宰”的變化,這些情景是呼應首段“蜀人劉涇守郡,又新”的字樣的; 而“仙鬼失氣,漁樵動色”又是分別關合上文“仙鬼吝以為家……”、“樵漁私以生養”等文字的。文章語言之縝密,于此可見。段末作者又以贊美、詠嘆的語調作收,對石門洞的美景同樣起到了正面渲染的積極作用。
文章最后一段說,我在這里做官即將期滿,以后石門洞的興廢不得而知。即使不幸再度荒廢,又過五十年一定會有熱心辦事的君子把它興修得比以前更加壯觀,為石門洞做山林泉石的主人。于是寫這篇記用來祝告仙靈鬼怪、樵叟漁夫: 不要再期盼這里永遠荒廢,能不能就跟游人一起欣賞美景、共同歡樂呢? 這段文字顯豁地點明了題旨,即希望有觀賞游覽價值的風景點不要荒廢、衰頹,而應不斷整修、開發; 自然美景不要由少數人占有,而應向更多的游人開放,讓廣大人民能有機會共同領略欣賞祖國的名勝古跡、山水風光。這樣的題旨無疑是正確的,遠在七百多年前,作者就具有如此先進的思想,實在難能可貴。本段文字也處處呼應著前文。如“又五十年必有好事君子加于前一等”一句,特別是其中的“又”字,與首段中的“垂五十年,紹興三年,蜀人劉涇守郡,又新”等語句保持著意脈上的聯系; 又如“因作記以祝仙鬼樵漁曰: 勿復期永廢,可且同樂否”的文字,則與第二段中記敘仙鬼“以人跡不至稱慶”以及樵漁想獨占此地以為專利等筆墨相關合。這些都是行文縝密的例證。
這篇山水記在立意、章法和語言方面都具有顯著的特點。
作者對文章的立意構思與作者對文章題旨的確立表達,關系密切。本文的立意不同于一般的山水記,它并沒有細致地狀摹石門洞的勝景,藝術地再現石門洞的勝景,而是重點揭示人與自然景物的關系,強調為了不致使自然景物變成一片蓁蕪,就要不斷整修,使之增輝生色。這種寓理于記的表達方式,會給讀者以理性的認識,這也正是本文立意的新穎之處。而這種獨特的立意或許與作者“未目擊”石門洞不無關系吧?
如此立意就必然決定了如此章法。本文首段采用了樸素的史家紀實筆法,以具體而翔實的資料,追溯了石門洞的歷史。這是從悠久的時間著筆,是“縱”的寫法。次段則以記敘為主、描寫為輔的表達方式,由對石門洞歷史的回顧一轉而為對石門洞風景區的正面描繪和側面渲染,并交待了石門洞重修后的興旺景象。這是從偌大的空間落墨,是“橫”的寫法。末段分承前兩段,是就石門洞日后的興廢發意,仍是從時間著墨的“縱”的寫法。全文這種“縱”(歷史) ——“橫” (現在) ——“縱”(未來) 的時間與空間相交織的布局章法,能很好地適應了題旨的表達。
本文的語言既精練概括,又生動活潑。如開篇一段雖然不滿百字,卻極有層次地敘寫了自謝靈運時代起到作者結撰這篇山水記的七百余年間石門洞的滄桑變化,圓滿地完成了對石門洞歷史的追敘,語言如果不高度精練概括是斷然辦不到的。再如第二段:“洞去人遠”以下五句都是四言,語言形象而整飭;“可去,虎豹出矣”,是摹擬樵漁的聲口;“妙物乃如此,仙都、三巖,人間世也”,又是對人物原話的引述;“仙鬼失氣,漁樵動色”,是工妥的對偶句;“以一指心力,而回精神于久病既醉之余”,又是新穎的比喻句;“余雖未目擊而夢寐夫游,真奇觀哉”,是詠嘆的語調,表示強烈的抒情; 而全文的結句“可且同樂否”,又是疑問的語氣,既含蓄,又有風趣。正由于作者調動了多種語言藝術的表達手段,所以顯得行文活潑而富于文采,而這些正可見出作者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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