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水調歌頭》原文與賞析
張孝祥
桂林中秋
今夕復何夕,此地過中秋。賞心亭上喚客,追憶去年游。千里江山如畫,萬井笙歌不夜,扶路看遨頭。玉界擁銀闕,珠箔卷瓊鉤。馭風去,忽吹到,嶺邊州。去年明月依舊,還照我登樓。樓下水明沙靜,樓外參橫斗轉,搔首思悠悠。老子興不淺,聊復此淹留。
這一闋詞是張孝祥于南宋乾道元年 (1165) 七月到桂林以后,在中秋節賞月時寫的。作者一落筆即開門出山,著重點染詞題的時空性,以時序的更迭和地方的變遷,來對比建康 (今江蘇省南京市) 和桂林兩地過中秋佳節景況的不同,用以發抒他對人事凌替的感慨,娓娓道來,十分引人入勝。張孝祥的詞題是《桂林中秋》,實際上在上闋他鋪敘的都是上一年在建康中秋賞月的情況。且看他“賞月亭上喚客,追憶去年游。”這是何等眷顧的心情。這個賞心亭坐落在建康城西水下門城上,是觀賞秦淮勝景的好去處。當時作者身在桂林,而心思還是在建康的。他追念著那里“如畫”的“千里江山”,回憶著那里“不夜”的“萬井笙歌”,景物是多么的壯麗,場面又是多么的熱鬧。但好景并不止僅此,還有“扶路看遨頭”呢。這個“扶路”,出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便扶向路”,即是沿著舊路的意思。而“遨頭”亦是有所本的。據《成都記》載“太守出游,士女則于木床觀之,謂之遨床。”因此,太守稱為“遨頭”。這實際上是張孝祥在自況。因為當時他得到主戰派北伐名將張浚的舉薦,召赴行在,入對,除中書舍人,直學士院,兼都督府參贊軍事,領建康留守。不幸遭到了秦檜等主和派的排擠,張浚病故,張孝祥先被罷歸蕪湖,后被調到桂林,知靜江府,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他當時就是在這種精神狀態下寫這一闋詞的。“玉界擁銀闕,珠箔卷銀鉤。”在上闋的后面,作者把月宮刻畫成珠玉瓊銀,光輝奪目,十分富麗華貴,簡直就像神仙境界一樣,該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這樣,有了上面的諸多渲染夸張,因而換頭以后,不管是物境和心境都顯得有所不同; 而通過前后的強烈對比,詞章頓見氣勢跌宕,波折,而又有回環呼應,使人們的思路隨著賞月景物的襯托,趨于深遠的探索之中。“馭風去”之句,似是一種突轉,然而又是一種關聯。上闋之末點染了仙境,下闋之始詞人即以“馭風客”的仙人自況,以表示他超然自得之意。據《盧鴻文》載:“倒景臺者,可以邀馭風之客,會絕塵之子,超逸真,盪遐襟。”詞人從去年的建康“忽吹到”今年號稱“嶺邊州”的桂林,真有點飄飄欲仙之感。盡管張孝祥是受排擠而來的,桂林的景物也與建康迥異,但是,“去年明月依舊”,同樣是“還照我登樓。”好像是大自然給詞人的賜予頗為公允,逗引詩人的清興,像東漢末“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一樣,去作《登樓賦》。不是嗎? 眼前的景致依然很好,“樓下水明沙靜,樓外參橫斗轉”。真是天地一界,物我一體了。這里作者描寫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的筆墨并不多,這是為了突出建康的景觀的需要。其實張孝祥對桂林山水是深表向往之情的。當時他在《入桂林歇滑石驛題碧玉泉》一詩中就說過:“須君靜洗南來眼,此去山川勝北州。”他在《水調歌頭·桂林集句》 中對桂林山水更是極盡贊美之詞,他開始寫道:“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接著又說:“繁會九衢三市,縹緲殿樓杰觀”。在下闋更直率稱道是:“江山好,青羅帶,碧玉簪。”由此可見,張孝祥對桂林山水是十分傾心的。只是因為當時的心態發生了異感,所以便“搔首思悠悠”罷了。對著如此美好的河山,作者為什么以手梳發,翹首作出長久的嘆息呢? 只要聯系前段所述張孝祥的政治遭遇和地位的變遷,自是不難找到答案的。現在再讀他末后所寫的兩句:“老子興不淺,聊復此淹留”。也是可以看出詩人當時的感慨之心和憤激之情的。“老子興不淺”之句,出自 《晉書·庾亮傳》。據載:“亮在武昌,諸佐吏乘秋夜共往登南樓,俄而亮至,諸人將起避之。亮徐曰:‘諸君少住,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從這里可以看出,張孝祥運典用事是非常嫻熟的,用于此時此地的情景也是十分貼切的。這樣一用,頓使詞章增添了古雅的情致和無窮的韻味。他運用“老子”一詞,不僅借用庾亮與部屬平等同樂,乘興登樓之意; 而且帶有白居易高蹈自賞、憤時感世之情。白居易在《村居寄張殷衡》一首七律中曾有云:“唯看老子五千字,不踏長安十二衢。”當時僅有34歲的張孝祥自稱“老子”,確實是有所恃有所憤慨而發的。張孝祥當時在桂林任上,做到了謙恭下士,勤政愛民,深得當地士民的愛戴。他經常到桂林才子、詩詞名家石安民家作客,并稱石安民為“南方鳳之徒,瑞世五色文。”公暇時相與詩朋文友唱和游歷,洞察民隱,布施德政,因而“治有聲績。”故此,他最后在詞中說的“聊復此淹留”是實情。盡管他對權奸對他的排斥有憤感,但他還是隨遇而安,愿意為桂林人民服務的。只是后來他又遭到讒言的打擊,于乾道二年“六月罷靜江府”,終于從桂林落職而去。他想再“淹留”也不可能了!
在南渡諸詞人中,張孝祥是杰出的代表,是承繼和發展東坡豪放派詞風的佼佼者之一,與辛棄疾同享愛國詞人之盛譽。 他在建康留守席上所寫的代表作《六州歌頭》,慷慨激昂,憂國憂民,同仇敵愾,悲壯淋漓! 曾使魏國公張浚深受感動,罷席而入。他這一闋《水調歌頭·桂林中秋》雖沒有那種豪邁英特之氣,但筆觸俊爽流麗,自然活脫,鋪彩摛文中寓典雅,寫景言情中有寄托,不愧是一篇佳作。未見過張孝祥的陳應行在《于湖詞序》中說他:“至于托物寄情,弄翰戲墨,融取樂府之遺意; 鑄為毫端之妙辭,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讀之冷然灑然,真非煙火食人辭語。”自是溢美之詞。但常從張孝祥交游的湯衡所說:“見公平昔為詞,未常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所謂駿發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卻并非過譽之談。毫無疑問,由于張孝祥的吟游抒寫,使早已甲天下的桂林山水更擴大了它的知名度,更為世人所樂于旅游與觀賞。
上一篇:成瑞《水磨溝》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元好問《水調歌頭》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