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銓《武當游記(節選)》原文與賞析
陸銓
予志在絕嶺,麾輿尚往。南巖與天柱峰,遠視僅一山。比至南巖,斷崖兩分,澗壑深墨,中有平岡半里,闊僅三四丈。兩岸峭立,迢遞徑度。輿行其上,神寒發豎。岡盡轉經榔梅祠,祠與南巖相對。停輿轉盼,見南巖景甚麗。行五六里,一道士趺坐道左,輿人曰: 此道士巖間構居,人不能上。予停輿仰視之,但見壁巖千仞,中有一洞,洞中架木牽竹,隱隱有戶牖,若蜂房燕巢然。以鐵繩雙垂于地,貫以橫木,相間以度。予乃命道士試登之,即挽繩履木,伸縮以上,繩虛飄動,傍觀膽落。比道士至洞口,面下而呼曰:“道士已至洞口矣?!甭曃⑿味?,恍惚若仙。夫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乃為至人。道士亦用志不分者乎?
又行二三里,至朝天宮。宮逼近絕頂,地促徑聳,行者傴僂,舉膝齊胸。輿人曰: 過此一里,輿不可肩矣。已而石梯直樹,危磴高懸,兩旁夾以石欄,柱牽以鐵,登者挽索送軀,相望喘汗。予素捷于登高,仰視云間,蒼茫無際,不覺畏怯。輿人用青布四尺,兜予下體,四人分兩道力挽而上。予乃倚身于布,借力于索,且行且止。轉十數回,將一里許,乃至一天門。門前有小房數間,蔽以屏墻,擁以松竹,風景甚雅,乃憩坐啜茗,復摳衣而上。又半里許至二天門。過一里許至三天門,即朝圣門也。入門道士吹敲金竹,雁行前導。時云氣往來,忽陰晴,景物蒼茫,半見半隱。予足疲力困,拖步入太宮,中堂三間,翼以兩廂,檐滴垂珠,階砌凝潤,蓋山高云重故耳。予偃臥移時,奮力復上。凡周折數回,孤峰特出,四山如壁,天風勁烈,輕寒徹骨。予乃停立,取夾衣數重服之。已而仰視,遙見女墻森聳,神門高敞,予以此即絕頂矣。從人曰:“未也,此紫金城也?!比氤锹菪?,行如轉輪。將百步許,見東天門,又數十步見北天門,又數十步見西天門。城如蓑衣,以次斜高,倚巖附峰,下臨無際。已而仰見爐煙雜云,龕燈耀林,予以此即絕頂矣。從人曰:“未也。此元時舊銅金殿,原在絕頂,因我朝創建金殿,遂移置于此?!比氲罾@后復上,凡三四折,乃至天柱峰絕頂。南北長七丈許,東闊五丈許,中立玄帝殿。殿凡三間,每間闊五尺,高可一丈七八尺,楹棟栱棁,制度精巧,皆鑄銅為質,鍍以黃金。殿前有臺,闊二丈許,皆徐州花石甃砌。殿旁兩廂房,司香火香錢者,宿于其中。天柱峰前,東西壁立二山,名蠟燭峰。中壁立一山似香爐,名香爐峰。時陰云未散,如霧如煙,萬山千壑,隱隱下伏,注目凝視,若身在洞庭彭蠡中。但見波浪萬頃,一偃一起,蒼蒼茫茫,不復似山形矣。已而云氣益重,須發沾濡,衣服滋潤。予意下方大雨,不可久留,疾趨而下。令兩人前行,予以手拊其肩,石滑風寒,不復顧盼。回至一天門,晴日曝林,背視飛鳥。予乃詢道士,登絕頂時,天色曾暫陰否? 道士曰: 晴暄如故,但絕頂略有白云籠罩耳。是日晚歸,憩于南巖宮。
次日繞宮后,俯舍身臺,登飛鳥臺,徘徊久之。午后迂道游玉虛宮,宮在半山,麗宇勝臺,頡頏紫霄。聞有五龍宮更奇,須曲走四十里,乃至。予歸期不可少暇,遂戒旆回均州,宿凈樂宮中。茲游也,非公事不得至其地,非宿雨不得卻其暑,非新霽不期快所視,平生奇絕在此一游矣。
這篇游記節選自陸銓《武當游記》的后半部分,描寫了武當山南巖與天柱峰的奇美壯麗風光。武當山在今湖北省西北部,漢江南岸,是一條綿延260余公里、西北——東南走向的山脈。武當是我國名山之一,這里峰奇谷險,洞室幽邃,建筑奇妙,風景秀麗,有七十二峰、二十四澗、十一洞、三潭、九泉、十池、九井、十石、九臺等名勝,江山如畫,美不勝收。主峰天柱峰在均縣境內,海拔1612米,空無依傍,猶如一柱擎天,直剌云霄,為武當絕頂。南巖是武當三十六巖中風景最美的一處,山花雜綴,林木幽深,令人留連駐足,不忍離去。
作者因公事過此,以一登天柱峰為快事,令轎夫抬他上山游賞。文章寫下了攀登絕頂的所見所感,筆法細膩,文字優美,將“平生奇絕在此一游”的襟懷栩栩如生地表達了出來。
文章寫武當風景奇絕處,如初登山時:“南巖與天柱峰,遠視僅一山,比至南巖,斷崖兩分,澗壑深墨?!庇谜Z無多即將作者的視覺感受與南巖、天柱峰間的斷崖狀況勾勒而出,生動有趣。寫一天門前景致:“門前有小房數間,蔽以屏墻,擁以松竹,風景甚雅?!睂懭扉T太宮內所見:“中堂三間,翼以兩廂,檐滴垂珠,階砌凝潤。”寫由三天門攀登絕頂途中景象:“凡周折數回,孤峰特出,四山如壁,天風勁烈,輕寒徹骨?!睂懽辖鸪切蝿荩骸俺侨缢蛞拢源涡备撸袔r附峰,下臨無際。已而仰見爐煙雜云,龕燈耀林。”寫玉虛宮:“宮在半山,麗宇勝臺,頡頑紫霄?!边@些景物描寫,或施以淡彩, 略事點; 或巧筆勾勒, 情景相生; 或健筆如飛, 突兀縱橫; 或重彩涂抹,五彩繽紛。一處景觀有一處景觀的特色,毫不雷同。
名山與云霧自古以來就結下不解之緣,南朝梁·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边@篇游記多處描寫山間云霧,各有巧妙不同。作者乘肩輿過朝天宮后寫云:“仰視云間,蒼茫天際?!边^三天門后寫云:“時云氣往來,忽陰晴,景物蒼茫,半見半隱?!钡巧辖^頂以后寫云:“時陰云未散,如霧如煙,萬山千壑,隱隱下伏,注目凝視,若身在洞庭、彭蠡中。但見波浪萬頃,一偃一起,蒼蒼茫茫,不復似山形矣?!比螌懺?,由于作者所處位置高低不同,對云的感受也絕不相同,顯示了仰視、平視、俯視的區別。特別是登頂后俯視云層的一段描寫,連用幾個比喻,尤為傳神。作者將云比作霧,比作煙,又比洞庭湖與鄱陽湖的萬頃波濤,形象地將武當云海的壯觀景象描繪了出來。唐·張旭《山行留客》詩:“縱使山行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贝硕淇膳c游記中“云氣益重,須發沾濡,衣服滋潤”的描寫相對照,是身處云霧中人的獨特感覺。
游記寫驚險處也各臻其妙。從南巖初渡澗壑時:“中有平岡半里,闊僅三四丈。兩岸峭立,迢遞徑度,輿行其上,神寒發豎。”這是作者乘輿下瞰時的感覺。觀道士攀援絕壁洞窟時:“予停輿仰視之,但見壁巖千仞,中有一洞,洞中架木牽竹,隱隱有戶牖,若蜂房燕巢然。以鐵繩雙垂于地,貫以橫木,相間以度。予乃命道士試登之,即挽繩履木,伸縮以上,繩虛飄動,傍觀膽落?!边@是從旁觀角度寫險。作者過朝天宮后:“宮逼近絕頂,地促徑聳,行者傴僂,舉膝齊胸……已而石梯直樹,危磴高懸,兩旁夾以石欄,柱牽以鐵,登者挽索送軀,相望喘汗?!边@是寫輿夫攀陟之險。武當山路險巇,有作者的主觀感受,也有客觀描寫,下筆輕重,恰如其分。
作者寫登山過程中的心理刻畫也極真實。如對自己兩次錯認絕頂的描寫,第一次:“遙見女墻森聳,神門高敞,予以此即絕頂矣。”第二次:“已而仰見爐煙雜云,龕燈耀林,予以此即絕頂矣?!逼鋵嵡罢呤亲辖鸪?,后者是元時舊銅金殿。兩次誤會的造成,除了峰回路轉、視線阻隔原因外,更主要的是作者急切登頂的一種心理反應,越是急于想見到的事物,越是波瀾環生,增加了文章的曲折變化。
登上絕項后因“云氣益重”,作者“意下方大雨,不可久留,疾趨而下”,回至一天門,但見“晴日曝林”,一問道士,才知前時不過“絕頂略有白云籠罩耳”。這也是寫自己的錯覺,更富于情趣,實際是將同一時間兩個觀景點所見巧妙地分別寫出,筆法上有跌宕起伏之妙。
武當山是道家的勝地,歷代道家名流如漢代的陰長生、晉代的謝允、唐代的呂洞賓、五代的陳摶、宋代的寂然子、元代的張守清、明代的張三豐,皆在武當修煉過。唐代此地建有五龍祠,宋、元以來不斷開拓增修,規模漸大。明代永樂年間,更發軍夫三十余萬人在此大興土木,建成了擁有八宮、二觀、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巖廟、三十九橋、十二亭的龐大道教建筑群落,今天仍可見昔日規模。游記中提及的幾處道教宮閣,如榔梅祠、朝天宮、一天門、朝圣門、紫金城、金殿、玄帝殿、南巖宮、玉虛宮、五龍宮、凈樂宮等,皆是武當山有名的地方,其中以金殿最為壯觀。
金殿在武當山天柱峰頂端,建于明永樂十四年 (1416),為一銅鑄鎏金的仿木構建筑,重檐迭脊,翼角飛舉,高5.54米,寬4.4米,深3.15米,金光耀眼、絢爛奪目,誠如文中所云“楹棟栱棁,制度精巧”,是我國建筑與鑄造工藝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金殿下沿峰腰建石城,名紫金城,長達1.5公里,臨崖負險,懸空蟠峙,四門石闕巍然,險峻萬分。作者用“女墻森聳,神門高敞”八字形容它,極為準確。
玉虛宮全稱玄天玉虛宮,在武當主峰西北,明永樂十一年 (1413)建成,崇臺迭砌、樓閣毗連,有玉帶河穿插其間,縈回曲折,為五進三路院落,規模宏偉。文中以“麗宇勝臺,頡頏紫霄”八字形容,是真實寫照。
游記中還有兩處抒情之筆,一在道士登壁洞以后:“夫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乃為至人,道士亦用志不分者乎?”一在文末:“茲游也,非公事不得至其地,非宿雨不得卻其暑,非新霽不期快所視,平生奇絕在此一游矣?!鼻罢呤闱樽h論,富于哲理; 后者就全篇而言,有總攬全文之效,讀者也不禁為其所感: 壯哉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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