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珌《游龍井記》原文與賞析
程珌
余舊讀 《秦太虛筆記》,謂元豐二年中秋后一日,自吳興過杭還會稽。龍井辨才法師以書招其入山。出郭日已夕。航湖至普寧,遇參寥道人,相與杖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澗。入靈石塢,得支徑,上風篁嶺,憇龍井亭,酌泉據石而飲之。自普寧凡經佛寺十數,寂不聞人聲。旁廬舍或燈火隱顯,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鳴,殆非人間也。行二鼓,至壽圣院,謁辨才于潮音堂。明日乃還。余讀其辭,想其事,甚欲一追故步者,不記幾年矣。乃辛巳歲立春,出清輝門,經凈慈寺,過白蓮院,上風篁嶺,謁龍祠,酌龍井,遂至辨才塔。飯于月林。月林,辨才所廬也。主僧出范文正、東坡、欒城、參寥、辨才遺像,及坡遺辨才水墨羅漢八軸,軸皆二像,仁皇飛帛四字,與南唐草字四紙。已而酌泉瀹茗,復汲二盎以歸。徑旁佛舍,多不知名。獨白蓮為近,晚不暇入。四山多怪石,如亂云,如虎豹。下視西湖如盤,狹處僅若帶。沿路居民, 視昔不加密。 炊煙斷續相望, 澗泉如故。但太虛乃宵征,所不見者,怪石與西湖及炊煙耳。元豐距今百三十七年矣,人事幾變,而景物則宛然當時,可為太息! 辨才結廬,今為廣福寺。一山屹然內向,故備錄以告來游者。若水、若曾、若愚侍,東家周叔向俱。
龍井地處“西湖之西,浙江 (引者按: 即錢塘江) 之北,風篁嶺之上”(秦少游《龍井記》),自然風光美甚: 于此觀湖,可睹全貌,一覽無遺;于此看山,亦快人眼目。人文景觀也極為豐富。北宋的蘇軾、秦觀、辨才法師、參寥道人等名人雅士、方外高人,或游蹤所及,留下妙詩佳話,或構廬結庵,引來四方信徒,都與龍井結下不解之緣。彼時的龍井,可謂人杰地靈,極一時之盛。程珌的這篇《游龍井記》,即是在這種懷舊心態中寫成的; 文中說循秦少游“故步”而游龍井,更是這種懷舊心態的具體表現。文末說“元豐距今百三十七年”,可知本文的作年為南宋嘉定九年(1216)。又從結尾兩句,可知此次與作者偕游的還有他的三個兒子以及東道主周叔向。
此文不長,但令人注目的是作者竟不惜篇幅,將秦少游的《龍井題名記》移置于文章之首。這樣的行文布局對全篇來說至少有三個好處: 一,秦文敘述扼要,可讀性強。文中雖一一道出游屐所到之處,卻無拖沓冗長之弊,頗見文學色彩; 二,作者此次游龍井,原本是“一追故步”,化神游為親臨。先賢之所歷所為,其性情之灑脫飄逸。非由其自道而不可得;三,這樣寫也可將兩人的行蹤路線、所見所感之異同作一比較,并且由此比較進而抒思古懷舊之幽情,發“人事幾變”之喟嘆。
我們且先來欣賞一下少游的筆記。在這篇兼有日記性質的隨筆中,筆者以簡練的筆觸,白描的手法,十分具體地交代了其游龍井之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原由、經過等,娓娓道來,條理井然。除此筆記外,秦少游還寫有《龍井記》、《杭州龍井山方圓庵記》 (前文見諸《淮海集》卷三十八; 后文有拓本流傳,書者是米芾)。但這兩篇文章卻主在圖狀辨才其人與闡釋佛家教義。而此筆記雖也寫辨才法師“以書招其入山”云云,實則提到而已,虛寫其人。文章的真正用力處是在寫一路游賞湖山,月下據石飲泉等浪漫過程上,故稱得上是一篇出色的純游記小品文。其次,筆者在敘寫游歷經過時,枝不旁出,簡括有致,還用了一系列準確生動、富于變化的動詞, 以“杖策并湖而行、”“出”、“度”、“濯足”、“入”、“上”、“”、“酌泉據石而飲之”等詞句狀其瀟灑脫俗之情致; 再加上周圍環境氛圍的烘托(“自普寧凡經佛寺十數……殆非人間也”),更給人以情景交融之感。有此氣氛作基調、引子,讀者恍如親臨其境,置身于九百年前的月下湖山之中了。由此看來,這段筆記本身即可獨立成章,能喚起讀者的遐想與美感。其于全文的作用,似乎也不僅限于領起下文,為之張本上了。
從“予讀其辭”到“不記幾年矣”,是全文的過渡部分,起承上啟下之用。自“乃辛巳歲立春”起至全文結束,方入正題,自述后少游百三十七年而游龍井的具體經過。
作者是依照秦少游所記路線而游的。故反映在文章中。他總是力求與前人步調一致,文風吻合。首先他倆的游蹤、路線大同小異,均由西湖外圍經南岸寺院至風篁嶺,再至龍井。這樣的行蹤緊扣少游文中所記,反映了作者“讀其辭,想其事,甚欲一追故步”的心態。其次,在文章風格,乃至措辭遣語上,二者也十分接近。以所用動詞為例,如“出”、“經”、“過”、“上”、“謁”、“酌”等,均與前文相同,顯示了作者極力揣摩少游筆記之筆調、情致的用心。這樣寫非但沒有重復累贅之弊,反而使上下文暗扣,使其內在精神更為貫通——這是前后文相同的一面。
當然,作者之所游所為又不可能與少游完全一致。能體現出作者的個性特色的,在于后半部分所寫的事、景、情三個方面。
就事而言,作者把敘述的重點放在寫游龍井時鑒賞前代文物真跡上。這是少游所不曾做過的,故有作者的特色。這里收藏的文物極夥。僅以作者所見所記的書畫而論,就有不少珍品國寶,如“南唐草字四紙”、“仁皇飛帛四字”,先賢遺像、東坡繪羅漢圖等等。而這些書畫的作者又多是前代名人。睹其手澤,念其為人,照理自有一番感慨可抒發。但作者先不急于吐露,而是輕輕按下,緊接著描寫登高眺湖時所見之景。就景來說,因少游是夜游 (即“宵征”),故有不少景致無法欣賞。而作者卻看到了:“四山多怪石,如亂云,如虎豹。下視西湖如盤,狹處僅若帶。沿路居民,視昔不加密。 炊煙斷續相望, 澗泉如故?!边@些景象, 都是少游睹所未睹的。作者特意拈出,巧妙設喻,將之描繪得極優美,極清晰,仿佛是一幀宋人設色團扇畫。當然,話也得說回來,作者是循蹤訪舊的,盡管他見到并記下了少游所未及見、未及記的景觀,但他仍無處不在作今昔之比(“視昔不加密”、“澗泉
如故”)。 這里, 游記的感慨意味已甚濃。 但為了達到更理想的效果,作者竭力蓄勢,第二次按下不表。最后,等到游程臨終,此文也要煞尾,作者又念及少游之來龍井距今已“百三十七年”,復見“辨才結廬,今為廣福寺”時,才將古往今來光陰似箭、人生若寄的興嘆吐出,將由憑今吊古而引發的悠然不盡的情懷寫足,并以感情色彩極濃的“可為太息”的直接抒情作結。這種悼古傷今的感慨,當然更是少游筆記所不曾有的。
此文的組織很見功力。作者將前賢之文引入已作,成為一有機整體。他所寫的內容雖多處極力趨效古人,以少游筆記為參照物,但同時又不為之拘縛,而是任筆所至,在極有限的篇幅中努力寫出自己的特色來。從這種意義上講,作者又似乎在同古人爭奇斗妍,各顯神通了,而他在文中所作的懷古興嘆,雖也常見諸其他古典詩文,似無翻新出奇之處,但一經作者前后文映照,再經中途斂鋒蓄勢,最后才款款抒出,就不覺矯揉造作,顯得十分自然了。讀此文,恰似欣賞一幅古畫,或一幅古畫中之古畫。它給人以美的享受,也令人思接千載之上,聊作古之臥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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