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瓘《游黃山記》原文與賞析
江瓘
黃山為東南雄鎮,盤踞宣、歙二州之境。嘉靖戊申春,予過青陽,度箬嶺,黃山在望,逸興遄飛。二月既望,歸道黑溪,訪道里于途人,遂促駕往。
陟嶺東南,行數里,至皇思蕩,纖雨霏微。又數里,至烏嶺。并黃山行,陰霾倏收,攢峰駢列,橫絕天表,登頓忘疲。自黑溪四十五里達湯口,平原雕旗, 阡陌交通, 遭丈人六峰程子, 延入溪樓, 款洽而別,遂肩輿入山。亭午抵祥符寺,逢羅子尚綗,方子叔玉、路子子美,藏修山房,結伴偕往,風雨凄其,登臨興阻。日且晡,聯嵐含暉,仰瞻諸峰,紫翠如沐。羅子曰:“此晴占也。”薄暮,山僧秉燭陳俎,澗毛野蔌,雜然前羅,酒行無數,醉宿繩床,夜聞泉聲潺潺,疑在嚴灘富瀨,艤舟枕流也。
黎明, 鳥聲圓嗉, 旭霽澄鮮, 亟呼童裹飯治裝,偕羅、方二子,從者七人,二僧明章、道常攜梵樂與俱。登山可半里許,薪蒸蔽道,乃戒一仆前持斧斤剪伐叢莽,一仆鳴金繼之,二三人肩糗執劍戟以隨,斬木為杖。約四里許,至一峭壁,嵁巖陡峻,鑿坎以托足,曰天梯。好事者以木梯倚崖壁,歲久而朽,心甚危之。前導二人遂攀援先登,復懸絙崖巔之樹以為援曳。乃各解衣棄杖,羅子引繩而先,予繼之,方子又繼之。又緣崖而左百余步,幽壑谽谺,疑不可越。有二木貼崖若棧,僅容武而度,下臨絕壑,不敢俯視。折左紆徑可半里許, 蒼崖嶪, 有洞穹然, 飛泉灑灑落洞前, 琤然如鳴珮環, 四時不絕, 曰水簾洞。 水落輒滲,不下溢。洞深可三丈,高二尋,廣稱之。洞徹里崇一級,二尺許,復敞一小洞,可羅胡床四、五居之。然嵐重,晝日常黯黯。二僧坐洞門,吹龍笛,擊鼓, 疑入鈞天帝所, 仙仙如也。 洞石黑白相雜, 瑩潔可愛,蒼苔翠蘚,爛如綺繡。坐洞里,歌嘯聲如出甕中。洞前群峰聳峭,效奇獻秀,冥坐移時,凄神凜骨,不可久棲。
出洞循崖而左十余步,倚崖斜開二小洞,高深廣邃,視水簾半之,時有高霞孤映,曰餐霞洞。有荊扉竹籬,石床丹灶,相傳煉性苦修者居焉。乃與二子浩歌長吟,摩崖紀石。方列坐而庥,時天風蓬蓬,聲動巖谷。崖上古木倒垂,冬夏常蔚然。上有丁公庵,庵圮而基存,聞猿狖所居,豺狼所嗥。榛莽菑翳,莫敢為之導者。少焉,陰云突興,峰巒滅沒,疑有雨意。復循故道而下,至天梯,挽繩緣磴,幸抵其麓,猶惴惴不自禁。道常梯半吹笛,念《法華》,如履坦夷,嗟亦異哉。
抵寺,日猶未昃,擬尋湯嶺諸勝,而羅子告疲,莫能從矣,乃強叔玉、子美以行。出山門,過觀音殿,穿杉篁,躡石磴,折而東下,巨石蹲澗滸若山門。 青樹冪陰, 藤莎絡蔓, 水循澗鳴。 有靈泉自硃砂峰來,洼為二小池,池皆瑩徹。上池廣可七尺,深三之一。泉出石根,毖毖不息若燔湯,遂解衣試浴,纖垢靡停,令人神瑩體暢。或云澡瀹可祛宿疴,理或然哉。池上甃石如洞,以便風雨來浴者。池左丈許,石壁如削,有元鄭師山、今郡守馮遺刻。左由石徑而上,群峰夾澗峭立,多桃李梨杏檜榧楩楠望春諸花,搖颺葳蕤。草則蘭茝芷蕙赤箭青芝,紛紅縟綠,蓊香葧苾,莫可殫述。
南行里許,叢石怒撐,交加澗曲,懸水傾注,匯而為潭。 潭幅員廣可十尋, 清深可奭, 黛蓄膏渟, 有白石粼粼橫潭底,沖湍動搖,若龍起伏,使人目眩心掉,能出云氣,作雷雨,曰白龍潭,懸崖劖“龍潭”二大字,亦鄭師山篆也。潭北半里許,為藥銚坑,有石杵藥臼,相傳黃帝煉丹處云。出谷里許,有石如虎,昂首咆哮之狀,疑若博噬,相顧駭愕退卻。石下有巖,傍有罅,人傴僂穿之行,可容數十人,曰虎頭巖。又半里許,有石如人酣醉跛倚,曰醉石。昔李白曾游此醉石,則繞石踏歌焉。醉石之傍,有泉淙淙走石壁而下,為洗杯泉。下伏石為坻,為嶼,為島,石色陽白而陰黝,如停雪之狀,曰停雪石。過雪石,入谷行, 剛半里, 有泉泉然自懸崖直下, 勢如游龍飛虹,雪翻谷鳴,注而成科坎者三。盈科復下,沖激而成坎者五,曰落星泉。谷折而陘,有巨石倚岸拆裂,為劍石。又五里,陟湯嶺巔。時日在西隅,遼廓眇忽,邇延野綠,遠蕩天碧,九華排空,出沒隱見,岡原林麓,田疇墟落,秩秩如畫。延佇久之。歸途期復坐龍潭,一滌塵襟,不覺乘風而過,迷其奧區矣。
曉起,與諸友振策登煉丹峰。童童赤崖,無大草木。赑屭攀躋,約三里許,至一峰,仰視叢峰猶在霄漢。又八里許,始躡煉丹峰,過仙人石橋,酌丹泉,徘徊瞻眺,尋藥爐丹鼎,幻化莫知其所。幽禽異鳥,若歌若答,沖人不飛。俯視千峰萬嶺,皆在其下,而仰瞻天都,卓絕云際,如方躡其麓。問之明章,云:“上多名藥,采者裹糧以上,三日可達其巔。”雖逸興飛揚,而鳥道如線,徒臨風翹望而已。乃與數子引觴滿酌,發狂大叫。蒼然暮色,灝氣回合,放歌踏月而返。
八里許,至湯口,六峰子復邀飯,為談巖洞峰巒之勝。程子曰:“山川瑰奇,此特其百一耳。秋高木落,風御重行,暉當為子前驅,窮幽極遐,可乎?”復揮觥縱飲,牽裳道別。薄暮,投宿楊干之旅舍。隔岸鳴鐘,回風送瀨,猶疑水簾之泉,祥符之景也。次日向午抵家。
黃山在長江中下游地段,處于安徽歙縣、績溪、太平、黟縣四縣之間,方圓250公里,是江淮間的著名勝境。俗諺有“黃山歸來不看山”之語,是說黃山的奇秀,為天下第一。
本《記》寫了一個“黃山三日游”。
自“黃山為東南雄鎮”起,至“艤舟枕流”為游記的小引,主要寫的是祥符寺結伴。然而這一節中亦有文筆。始則曰“纖雨霏微”,繼又曰“陰霾倏收”,忽又成“風雨凄其”,日晡時又變為“聯嵐含暉,仰瞻諸峰,紫翠如沐。”半日之間,天氣竟有這許多變化! 所以,文章一開頭,就從氣象上渲染了黃山的奇秀。這兩段一節所寫的事,尚在山外,所以是個“引子”。以上是第一日。
第二日,作者與其游伴羅尚絅、方叔玉,二僧人明章、道常以及童仆數人聯袂登山。以下依次記寫了天梯、水簾洞、餐霞洞之景致。他們在天梯懸絙攀登,在水簾洞擊鼓吹笛,在餐霞洞摩崖紀石,游興之濃,見于筆墨行間。然而,他們在餐霞洞遇上了“陰雨突興,峰巒滅沒”的“雨意”,不得已而折返祥符寺。午后,重新登山,這一回,不由舊路,而是就近尋游湯嶺諸勝,而游伴也有所更換: 羅尚綗“告疲”,方叔玉、路子美被強而行。第二日午后的湯嶺諸勝的游程是: 湯嶺溫泉、白龍潭、藥銚坑、虎頭巖、醉石、洗杯泉、雪石、落星泉、劍石、湯嶺巔。這一段記得最生色,堪稱勝景相接,五色紛呈,令人目不暇接。而文筆最簡潔美妙、修詞最自然傳神的,是記溫泉的文字。于步游之所過,則曰“出山門,過觀音殿,穿杉篁,躡石磴”,出、過、穿、躡四字,極準確而靈活。于泉水之聲,則曰“水循澗鳴”, 于泉水之流動泛溢, 則又曰“毖毖不息若燔湯”, 此等句法,此等筆意,使人自然聯想起柳宗元的《永州八記》。
第三日,曉起登丹峰。與前一日的游程相較,與前一日興懷相較,這已是強弩之末的余興了。不過這一節也甚有氣象:“又八里許,始躡煉丹峰……俯視千峰萬嶺,皆在其下; 而仰瞻天都,卓絕云際,如方躡其麓。”這簡直就是杜甫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象,同時又是“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的境界。人類的生活,總是在滿足與不滿足中追求,總是在現實狀況與理想狀況中發展,這種義理,在文家的描摹中和詩家的吟詠里,竟是這樣相像。
江瓘這篇《游黃山記》,以友人湯口程六峰的接待引薦發其端,結末處,又以程六峰的相邀再游束其尾,首尾相應,綰合綿密,也確是嫻于為文,善于彌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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