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①花影亂，鶯聲碎。^②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③人不見，碧云慕合空相對。^④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⑤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⑥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注釋】 ①水邊二句：光緒《處州府治》卷二“處州府城中水，西北導麗陽后溪水，逶迤至通惠門，潴為蓮池。”趙汝迕《括溪停舟》詩：“朝朝省秋水，頻減一痕沙。”二句寫實景，府志又云：“柳邊亭在括蒼門附近，隔城墻便是大溪。” ②花影二句：化用唐人杜荀鶴《春宮怨》詩：“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后人因建鶯花亭，宋·范成大有《次韻徐子禮提舉鶯花亭》詩五首詠之。③離別句：《古詩十九首》：“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宋·柳永《風棲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④人不見二句：梁·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 ⑤憶昔二句：西池，即汴京金明池。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少游詞云：‘憶昔西池會，鴛鷺同飛蓋’，亦為在京師與毅甫同在于朝，敘其為金明池之游耳。”參見前《江城子》注①。鹓鷺，謂朝官之行列。因其整齊有序如同鹓與鷺。《隋書·音樂志》：“懷黃綰白，鹓鷺成行。”⑥日邊：借指帝京。唐·李白《行路難》其一：“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王琦注引《宋書》：“伊摯將應湯命，夢乘船過日月之旁。”鏡里句：謂容顏漸老。南唐·李煜《虞美人》：“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譯文】 溪水邊，沙灘外，城墻下的春寒隨潮退。花影紛繁，鶯聲嚦嚦多細碎!飄零在外酒少飲，離愁別恨纏得我腰肢瘦損寬衣帶。心上的人兒望不見，面對著暮靄沉沉空感喟。想從前金明池上和同僚聚會，寶馬香車排成隊。手兒相攜處，還有誰人在?回京的美夢不再做，鏡里的紅顏今已改。啊，春天去了，飛花萬點，無限的愁情深似海!

【集評】 宋·洪覺范：“少游小詞奇麗，想見其神情在絳闕道山之間，詞曰： ‘水邊沙外……’ (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冷齋夜話》)

宋·陳師道：“王斿，平甫之子，嘗云：‘今語例襲陳言，但能轉移耳。世稱秦詞“愁如海”為新奇，不知李國主已云“問君能言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但以“江”為“海”耳。’”(《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后山詩話》)

宋·《復齋漫錄》：“山谷守當涂日，郭功甫寓焉，日過山谷論文。一日，山谷云少游《千秋歲》詞，嘆其句意之善，欲和之而‘海’字難押。功甫連舉數‘海’字，若孔北海之類。山谷頗厭，未有以卻之。次日功甫又過山谷，問焉。山谷答曰：‘昨偶尋得一海字韻。’功甫問其所以，山谷云：‘羞殺人也爺娘海。’自是功甫不論文于山谷矣，蓋山谷用俚語以卻之。”(《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引)

宋·曾季貍：“秦少游詞云：‘春去也，落紅萬點愁如海。’今人多能歌此詞。方少游作此詞時，傳至余家丞相。丞相曰：‘秦七必不久于人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已而少游果下世。少游第七，故云秦七。”(《艇齋詩話》)

又：“少游‘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詞，為張蕓叟作。有簡與蕓叟云：‘古者以代勞歌，此真所謂勞歌。’”(同上)

宋·羅大經：“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澒洞不可掇。’趙嘏云：‘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后主云：‘問君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江東流。’秦少游云：‘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鶴林玉露》乙編卷一)

宋·王楙：“《后山詩話》載，王平甫子斿謂秦少游‘愁如海’之句，出于江南李后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意。仆謂李后主之意又有所自，樂天詩曰：‘欲識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劉禹錫詩曰：‘蜀江春水拍山流……水流無限似儂愁。’得非祖此乎?則知好處前人皆已道過，后人但翻而用之耳。”(《野客叢書》卷二十)

宋·陳郁：“太白云：‘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江南李后主曰：‘問君還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略加融點，已覺精采。至冠萊公則謂：‘愁情不斷如春水’。少游云： ‘落紅萬點愁如海。’青出于藍而青于藍矣。”(《藏一話腴》甲集卷上)

明·沈際飛：“‘飄零疏酒盞’兩句，是漢魏人詩。○ (結句)直用‘一江春水向東流’意而以‘海’易‘江’，裁長作短，人自莫覺。王平甫之子云‘今語例襲陳言，但能轉移’，太難為作者。”(《草堂詩馀》正集卷二)

清·先著·程洪：“‘春去也’三字，要占勝。前面許多攢簇，在此收煞。‘落紅萬點愁如海’，此七字銜接得力，異樣出精采。”(《詞潔》卷二)

清·黃蘇：“按此乃少游謫虔州思京中友人而作也。起從虔州寫起，自寫情懷落寞也。‘人不見’，即指京中友，故下闋直接‘憶昔’四句。‘日邊’，比京師也。‘夢斷’、‘顏改’、‘愁如海’，俱自嘆也。”(《蓼園詞選》)

【總案】 此詞創作地點向有三說：黃蓼園謂作于虔州，考秦少游生平未至其地，“虔”當為“處”之誤;吳曾《能改齋漫錄》與曾季貍《艇齋詩話》皆謂作于衡陽，按少游系紹圣三年歲暮抵郴州，其過衡陽，至少在秋天，與詞境不合。據秦瀛《淮海先生年譜》紹圣二年(1095)春，少游在處州，“嘗游府治南園，作《千秋歲》詞”，故可定此詞作于處州，至衡陽始呈孔毅甫耳。后孔毅甫、洪覺范、晁補之、黃庭堅、蘇東坡皆有和作，為宋代詞壇一大盛事。諸詞(除洪作外)多寫譴謫之恨，含有濃烈政治氣氛。而秦詞為之冠。“愁如海”一語，振起全篇，警動千古，非他人所能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