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張協
秋夜涼風起, 清氣蕩暄濁。
蜻蛚吟階下, 飛蛾拂明燭。
君子從遠役, 佳人守煢獨。
離居幾何時, 鉆燧忽改木。
房櫳無行跡, 庭草萋以綠。
青苔依空墻, 蜘蛛網四屋。
感物多所懷, 沉憂結心曲。
〔雜詩〕共十首,不作于一時一地,內容較廣泛。〔暄濁〕指初秋白日悶熱塵濁的天氣。暄,溫熱。〔蜻蛚〕蟲名,蟋蟀之一種。〔煢獨〕孤獨。〔網四屋〕在屋子四周結網。
張協是西晉著名詩人。鐘嶸稱之為“曠代高手”。惜其詩大多湮沒,僅幸存《雜詩》、《詠史》、《游仙》等十五首。從中也可以窺見詩人當年的風采。
此詩寫閨婦離思,物色凄麗,情意繾綣。首六句緣節物而起。初秋時節,雖說沒有鴻雁辭歸、草木搖落那般惹人思遠,但白日的悶熱風塵也夠惱人的。好不容易熬到了清涼爽人的夜晚,偏偏又是蟋蟀長吟,青蛾飛拂。這叫獨守空閨的佳人如何能堪當其情呢!?詩由遠而近,從野外秋風、階下蜻蛚、燈前飛蛾一路寫來,直逼思婦心懷。情景遇合,生成哀怨意境。“暄濁”透露出白日的苦等,“明燭”見得夜晚的悲思。“涼風”、“清氣”、“吟階下”,因初秋氣候擇詞,絲絲入扣。若說“寒風”、“露氣”、“吟床下”(《詩經·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則是深秋景象了。“蕩”、“吟”、“拂”三字,各盡其妙。“蕩”從怨氣生出,故不用程度緩弱的“消”字;“吟”是耳聞,唯其不遠不近(階下),才能有此輕幽之聲,用“鳴”,則失之真切;“拂”是目睹,飛來飛去的動態比“投”、“撲”更能撩撥思緒。鐘嶸謂張協詩“詞彩蔥蒨”、“巧構形似之言”。其實,形似、綺麗“何足以盡景陽”(劉勰語)善處!
“離居”八句感歲月流逝。冬去春來,星移物換。但遠役之人仍然杳無蹤跡。這無限期離居、等待比一時的獨守更令人痛苦、難堪。百無聊賴之中,又有誰有心去灑掃庭院、收拾閨房呢?乍看幾句,從“離居”到“無行跡”、“網四屋”,詩情越寫越遠。其實也是愈寫愈近。“幾何時”再次挑起思婦離愁,“忽改木”言其終冬悲思的恍忽。“無行跡”以“萋以綠”反襯,益見其哀。“依空墻”、“網四屋”,則是悲不勝情的結果。時光的推移,絲毫也沒有沖淡離婦的愁緒。相反,卻憂郁成結,堆積在思婦的心頭了。從物象的空間安排看,同前面六句一樣,也是從戶外樹木,到庭中綠草,墻上青苔,再到室中蜘蛛,最后直逼心曲的。有論者謂“房櫳”四句是“華彩俊逸(《詩源辨體》卷五),恐怕只說對了前一半(即華彩)。這里的煉字煉句頗有味道。“幾何時”、“忽”四字,言簡義豐。既包含了時間的轉換,詩脈的承接,又隱括了思婦情態。“萋以綠”似散文句法,但比“萋萋綠”更有詩趣。庭中芳草茂盛轉而碧綠,意味春已深,佳人遲暮。“蜘蛛網四屋”比之“明鏡暗不治”(徐干《室思》)含蓄,較之“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薛道衡《昔昔鹽》)貼切(“暗牖”程度不如“四屋”,“落燕泥”是人亡房空,夸張太過)。其形象雖不精美,與蜻蛚、飛蛾、庭草、青苔等相插格,但有驚心醒目作用,可謂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的手法。
詩凡兩層。前半感物,寫出特定環境中的寂寞;后半傷時,狀出永恒的長相思,深拓一層。全詩取象大抵以幽麗為主,無一字虛設,無一句病累,巧拙并用,故稱之“文體華清”(鐘嶸),非妄言。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有人認為這首詩“不應看作單純的思婦之情”,其中“所寫的時節變易,當是隱約地影射著當時政局的變化”(《魏晉南北朝文學史》)。此說失之有二:《雜詩》十首中雖有寫時政的(如其五、七、八),但十首并非作于一時一地;晉人好模仿漢代古詩,純寫男女之情的詩不在少數(若潘岳、張華、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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