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游晉祠記》原文與賞析
朱彝尊
晉祠者,唐叔虞之祠也,在太原縣西南八里。其曰汾東王,曰興安王者,歷代之封號也。祠南向,其西崇山蔽虧; 山下有圣母廟,東向。水從堂下出,經祠前。又西南有泉曰難老,合流分注于溝澮之下,溉田千頃,《山海經》 所云“懸甕之山,晉水出焉”是也。水下流,會于汾,地卑于祠數丈,《詩》 言“彼汾沮洳”是也。圣母廟不知所自始,土人遇歲旱,有禱輒應,故廟特巍奕,而唐叔祠反若居其偏者。隋將王威、高君雅因禱雨晉祠,以圖高祖是也。廟南有臺駘祠,子產所云汾神是也。祠之東有唐太宗晉祠之銘。又東五十步,有宋太平興國碑。環祠古木數本,皆千年物,酈道元謂“水側有涼堂,結飛梁于水上,左右雜樹交蔭,希見曦景”是也。自智伯決此水以灌晉陽,而宋太祖、太宗卒用其法定北漢,蓋汾水勢與太原平,而晉水高出汾水之上,決汾之水不足以拔城,惟合二水,而后城可灌也。
歲在丙午,二月,予游天龍之山,道經祠下,息焉。 逍遙石橋之上, 草香泉冽, 灌木森沉, 鯈魚群游,鳴鳥不已,故鄉山水之勝,若或睹之。蓋予之為客久矣。自云中歷太原七百里而遙,黃沙從風,眼瞇不辨川谷,桑乾、滹沱,亂水如沸湯。無浮橋、舟楫可渡。馬行深淖,左右不相顧。雁門勾注,坡陀厄隘。向之所謂山水之勝者,適足以增其憂愁怫郁、悲憤無聊之思已焉。既至祠下,乃始欣然樂其樂也。
由唐叔迄今三千年,而臺駘者,金天氏之裔,歷歲更遠。蓋山川清淑之境,匪直游人過而樂之,雖神靈窟宅,亦馮依焉而不去,豈非理有固然者歟! 為之記,不獨志來游之歲月,且以為后之游者告也。
晉祠是山西首推之名勝,在省府太原西南懸甕山下。《元和郡縣志》有載:“晉祠,一名王祠,周唐叔虞祠也。”建筑年代已無從查考,北魏即有最早的記載。這里是山西的一塊勝地,山明水秀的景色吸引了古今中外無數游人,悠久的歷史中留下了不可枚舉的名勝古跡。歷代稱頌晉祠的游記詩文很多,正是“行人望祠下馬謁,退即祠下窺水源” (歐陽修《晉祠》中句)。本文即為浩若煙海的眾多文學作品中一篇優秀的游記散文,而清代作家朱彝尊也可說是后來居上。
文章選自 《曝書亭集》。作者朱彝尊 (1629-1709),字錫鬯,號竹垞,浙江秀水 (今浙江嘉興)人,康熙時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檢討。他精通經史,擅長詩詞古文,并被譽浙西詞派創始人; 其詩與王士禎齊名,被稱“南朱北王”; 而其文則“不主一家”,很有特點,為世所重。本文正體現了作者為文之風格。
文章勝在手法別致: 經作者精心組合,熔歷史知識、風景美色、思鄉情感、崇高情操于一爐,使讀者閱后,見名勝之概貌,長歷史之知識,發游覽之興致,得濃厚之情趣,激作者所激,感作者所感,思作者所思,樂作者所樂……
全文結構與思想并馳,明晰而又整齊地分為三段。
第一段,作者先概敘所游名勝——山西晉祠之諸多古跡,并由古跡而引出這塊山水寶地的悠久歷史。在簡要的記述中,作者似乎是在記游時所見,實則早已成竹在胸: 對于這里的名勝古跡了若指掌,記時如數家珍,足見其歷史知識之淵博豐厚。
“晉祠者,唐叔虞之祠也,在太原縣西南八里。”一開首即點題,簡單一句不僅點明晉祠的地理方位,而且講述了晉祠的建祠緣由。唐叔虞指的是姬虞,字子于。西周時,周成王滅唐,將唐地封給他,后因晉溪而改國號為晉。后世建祠堂祭祀這位晉國始祖,稱晉祠或王祠。晉祠在北齊又稱大崇皇寺,明代曾改唐叔虞祠。“太原縣西南八里”,太原縣最早為隋開皇十年 (590) 設置,治所與晉陽縣同在現太原西南,幾經易名后,明代又復稱太原縣,直至1914年改為晉源。故作者所言太原縣非今之太原,今太原市離晉祠二十五公里。文中提及“汾東王”是北宋仁宗天圣年間追封叔虞之爵號,“興安王”是五代后晉高祖石敬塘天福六年追封的爵號。
接著作者又簡介了晉祠周圍的地勢:“祠南向,其西崇山蔽虧”,引出晉祠兩大勝景——圣母殿與難老泉。講到難老泉,作者先極言其好處:“合流分注于溝澮之下,溉田千頃”,接著引《山海經·北方經》加以證實,并說明這股“合流分注”之水即“晉水”。寫到晉水與晉祠的位置時,作者又引《詩經·魏風·汾沮洳》中的“彼汾沮洳”,既說明晉祠高筑崗頭之地勢,又證明了文中“水下流,會于汾,地卑于祠數丈”之描述。論述圣母殿這一名勝在晉祠中的地位時,作者先正面敘寫,用“有禱輒應”來說明其“巍奕”的原因,并從側面敘寫,引用了隋將王威等禱雨晉祠的典故。隋末大業十三年 (617),李淵為太原留守,策劃起兵反隋。副留守王威、武牙郎將高君雅知后,便邀之到晉祠禱雨,伺機加害。后為李淵所殺。文中“禱雨晉祠”即指此事。
作者如同走馬觀花,用簡潔的文筆又點了“臺駘祠”、“唐太宗晉祠之銘”、“宋太平興國碑”、“環祠古木”等晉祠古跡數處。古木指晉祠中“周柏”、“唐槐”等千年古樹。借酈道元在《水經注·晉水》中的描繪,作者又巧妙地引述了“水側涼亭”、“結飛梁于水上”等風景,并引證了文中對古木的描述。其中“結飛梁于水上”指晉祠勝景之一——“魚沼飛梁”。
此段最后,作者引用古代二戰例,既說明了晉祠歷史上的地位與周圍兵家之爭,又進一步分析了周圍的地勢。通過春秋智伯與宋代太祖一敗一勝兩個戰例的敘述,作者分析了地勢:“汾水勢與太原平,而晉水高出汾水之上”,接著作者又得出二役勝敗的原因:“決汾之水不足以拔城,惟合二水,而后城可灌也。”
以上描寫,作者未用太多的筆墨去描寫景物本身,卻在將景物輕輕點出后,以豐厚翔實的史料對之加以考證、分析,使所描寫的景物在讀者的心中留下清晰的印象,同時獲得許多歷史知識。這種寫法很特別,又很有功效。此中不但反映出作者嫻煉的結構文章的能力,還體現出作者在學識上的極高水平。以粗放的線條寫出清楚的概貌; 用簡要的記敘得到充分的論證,很值得人們借鑒。
第二段中,作者寫了游歷晉祠的時間,但著重從自己的情感入筆,通過自己感情的變化,維妙維肖地從側面襯托晉祠之美,以及自己游覽晉祠時的濃厚興趣,剪裁得省凈得當,描寫得明了突出。
“丙午”即清康熙五年(1666),“天龍之山”指天龍山,在今太原西南。一開始,作者便交待此次游晉祠非專門而至,而是“道經祠下”,這為后面的描寫落一伏筆。如果說在前面一段中,作者對晉祠的描寫是憑靠豐富的史料與對晉祠已有的間接了解,那么此段才是作者對晉祠“游”后之所“記”,“記”后之所“感”,如果說前文所述是作者此文之略寫的話,那么下文才是此文之中心。
在石橋之上踱來踱去,感受著芳草的清香,目睹泉水之明澈,在深密低矮的灌木叢中鉆過,耳聞林中鳥鳴啾啾,心情就象那晉溪中愜意游蕩的鯈魚一樣逍遙自在……與其說作者在描述晉祠美景,倒不如說作者的心已經越過千山萬水,回到了自己久別的故鄉,于是,便有了作者描繪之后一句深情的感慨:“故鄉山水之勝,若或睹之。蓋予之為客久矣。”一語道出作者此游的心情,同時又真切地讓人感受到,這朔方的晉祠風景是多么美妙,讓人們為之而陶醉,且讓一個南方的游子頓生思鄉之情,此筆足見作者為文的高深功夫,正如唐李白 《太原早秋》中語:“夢繞邊城月,心飛故國樓。思歸若汾水,無日不悠悠。”如果說作者的正面描繪收到極好效果的話,那么這一聲感嘆則可謂錦上添花,而下文中的反面描繪就更讓人叫絕不迭了。
作者巧妙地把筆鋒一轉,一個“遙”字,思緒北馳七百里,變為塞北:“黃沙從風,眼瞇不辨川谷……”漫天黃沙隨風而起,刮得連眼都睜不開,而那淤淺混濁的桑乾河、滹沱河更是沒有什么景致,連渡橋、舟船這些過河的工具都沒有。騎馬在泥淖中行進,彼此不得相顧。至于雁門山,崎嶇陡峻,非常險惡。以上描述,不能不說作者帶有很大的感情色彩于其中。朔方的景致,自然與南方山青水秀之景色有別。作為“為客久矣”而思歸心切的作者,自然視之為“窮山惡水”,并在思緒上“增其憂愁怫郁,悲憤無聊。”實際上,作者在這里可謂別有用心: 假如沒有適才之“憂愁怫郁”,哪會有至晉祠后之“欣然樂其樂”?在這遠離故土的北方,能使一個孤獨憂愁的游子“欣然”而“樂其樂”,使這樣一個曾厭惡北方山水而不視之為風景的人,找到了一絲與故土風光相吻合的所在,這便足見晉祠之美妙如江南了。這正應了李白詩意:“千家灌禾田,滿目江南鄉”(《詠晉祠水》)。此段剪裁巧妙而真切,使讀者在前文基礎上又得全新的啟示,隨作者以“欣然樂其樂”之情,興趣盎然地欲游晉祠名勝了。
末段中, 作者再寫唐叔虞、 臺駘等, 與第一段中所引、 所述進行照應,把歷史傳說、人、神與晉祠結合于一體,總結出晉祠美景人神皆喜、古今共樂的特征,堪稱人間罕有的山水勝境。因之建晉祠的唐叔虞距今已三千年,而因而建臺駘祠之臺駘,則已是傳說中的汾神,更為久遠了。此時,作者為晉祠作結:“蓋山川清淑之境,匪直游人過而樂之”,這樣清新美妙的景觀,恐怕不只是人,就連神仙也會留連忘返的!“豈非理有固然者歟!”這樣的結語意味悠長,這不只為晉祠美境作注腳,還表白了作者對祖國山河的無比熱愛: 山水濃郁蒼翠,“理有固然”,這是全文之最高度。
“不獨志來游之歲月,且以為后之游者告也”。這是作者寫此文的根本旨意。游已游畢,記已記下,不是僅僅如此,作者還在用此告訴后來的游歷者: 假如你要游歷山川名勝的話,請一定不要疏忽晉祠名勝,那里的景致要比我所描繪的美妙得多!
“見概貌,長知識,發游興,得情趣,如經塞外江南,似歷千年滄桑”,有人這樣總括全文。我認為,“融知識性于游記散文中”,此文堪稱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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