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朱彝尊·贈張五家珍》原文賞析
可嘆張公子,流離自妙年。身孤百戰后,門掩萬山前。易下窮途淚,難耕負郭田。平陵松柏在,余恨滿南天。
順治十三年(1656)夏,朱彝尊應高要知縣海寧人楊雍建邀,游嶺南,繼入曹溶廣東左布政使司幕,先后在廣東逗留二年。在穗時,重晤屈大均等,并結識了如張家珍等隱逸的原抗清人士。這首贈張氏五言律寫于順治十四年 (1657)。
張家珍,字璩子,廣東東莞人。其兄張家玉勇武能戰,先從唐王戎事,后轉輾入桂藩永歷朝,授兵部尚書。順治四年 (1647)十月戰敗于增城,投水殉國,年僅三十三歲。在家玉死前數月,原駐守地東莞破,其祖母陳氏、母親黎氏、妹石寶均赴水死,妻彭氏被執遇害。而堂弟有先、有恒等則先后隨家玉死難(參見《明末忠烈紀實》卷十五,《爝火錄》卷十七等),真是一門忠烈。張家珍十六歲時就隨兄身歷戎行,故朱氏詩起首有“流離自妙年”之句。家珍在兄弟間排行第五,故題稱“張五家珍”。
對張家珍十年前的壯武勇烈行跡及十年來心懷隱痛遁跡草野的品性,朱彝尊是敬重的,也完全能體察到他的心境。所以這首贈詩既回敘了張氏 “身孤百戰后,門掩萬山前”的往昔,也揭示了其“易下窮途淚,難耕負郭田”的現實處境。這是一首頗多身同感受的同道知己之作。屬心脈溝通式的酬唱。
“身孤”句只要了解十年前張氏一家殉難之慘的本事,即可把握。十年前,張家玉殉難時,其父張肇龍及家珍均為人匿藏,敵方“不得蹤跡”,“門掩萬山前”云云即指寓有隱跡深深足跡不出的意思。現今雖時隔十年了,廣東局面固已平定,但永歷政權的殘部仍還在滇邊抗爭。這對像張家珍這樣的人物來說,其處境和心境之復雜可以想見。大勢已難挽,力不從心的他,雖無法遠去追隨舊主,然心頭的懸念和緬懷是無時不存著的; 而對清廷統治來說,盡管“門掩萬山前”,無所作為,卻仍屬敏感人物,危險分子,也是無疑的。張家珍誠是會有“窮途”之感,狂狷心情處此境遇,能不如昔年阮藉那樣“車跡所窮,輒痛哭而反”(《世說新語·棲逸》嗎?至于“負郭田”般的家產別說已蕩然全去,即使還在,也難守成,他是要躬耕家園也難得,只能流離失所,行跡飄零而已?!半y耕”一句寫盡了張氏處境之險,行世之難,實屬逼真寫照。由此,頷、頸兩聯已將人物形象寫足,一個身處特定年代里的特定政治色彩的人物躍立于紙端了。
末二句寫張氏遺恨,是代張家珍傳述心底之隱情?!捌搅晁砂卦凇敝捌搅辍?只能是泛指,即泛指已故之舊主之一的唐王,及唐王之弟稱紹武帝于廣州等,也可包括其兄張家玉及一門壯烈。如果說是引借漢樂府《平陵東》,也正是旨在扣上 “不知何人劫義公”之“義”字意。換句話說,絕不是指明桂王。明末清初際,老桂王于順治元年即甲申之秋已病故,嗣桂王又稱永明王,后稱永歷帝的朱由榔直至順治十八年(1661)年底始被俘執,到次年即康熙元年(1662) 四月被吳三桂縊死于昆明。寫于順治十四年的詩不可能以 “平陵”指明桂王是顯然的。而“余恨滿南天”云云,即以張氏兄弟的志業及經歷來說,其遺恨是已足彌滿天地間的了。其盡忠未能得,盡孝也不得,這對一個封建知識分子來說,是夠慘的事。一門殉難,而一己茍活,這應就是“余恨” 的本旨所在,是張家珍每每宿夜難安的。
以近體中最不易把握的被稱作“四十君子”的五言律詩,來寫人,寫一生經歷,寫往昔,寫眼前的心境,處境,這是很險的題旨,很難寫得真實,涵蓋深廣的。然而朱彝尊卻應付自如,一句一轉,波折跌宕,既記了事又寫了心,獨見工力。此年朱氏還只二十九歲,但詩已健拔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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