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忽然想到》原文與賞析
七
大約是送報人忙不過來了,昨天不見報,今天才給補到,但是奇怪,正張上已經剪去了兩小塊;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溫良》,又使我記起往事,我記得確曾用了這樣一個糖衣的毒刺贈送過我的同學們。現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發見了兩樣東西了:兇獸和羊。但我以為這不過發見了一部分,因為大道上的東西還沒有這樣簡單,還得附加一句,是:兇獸樣的羊,羊樣的兇獸。
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兇獸;但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兇獸樣,因此,武者君誤認為兩樣東西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五四以后,軍警們很客氣地只用槍托,亂打那手無寸鐵的教員和學生,威武到很像一隊鐵騎在苗田上馳騁;學生們則驚叫奔避,正如遇見虎狼的羊群。但是,當學生們成了大群,襲擊他們的敵人時,不是遇見孩子也要推他摔幾個觔斗么?在學校里,不是還唾罵敵人的兒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這和古代暴君的滅族的意見,有什么區分!
我還記得中國的女人是怎樣被壓制,有時簡直并羊而不如。現在托了洋鬼子學說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長之類,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似的男人,來威嚇毫無武力的同性的學生們么?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別的學潮的時候,和一些狐群狗黨趁勢來開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學生們么?而幾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生長的男人們,此時卻在異性的飯碗化身的面前搖尾,簡直并羊而不如。羊,誠然是弱的,但還不至于如此,我敢給我所敬愛的羊們保證!
但是,在黃金世界還未到來之前,人們恐怕總不免同時含有這兩種性質,只看發現時候的情形怎樣,就顯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區別來。可惜中國人但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著兇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這樣下去,一定要完結的。
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么東西進去,只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兇獸時就如兇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
那么,無論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里去。
五月十日。
八
五月十二日《京報》的“顯微鏡”下有這樣的一條——
“某學究見某報上載教育總長‘章士釘’五七呈文,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圣人之徒也,豈能為吾儕衛古文之道者乎!’”
因此想起中國有幾個字,不但在白話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幾乎不用。其一是這誤印為“釘”的“釗”字,還有一個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里還有留遺。我手頭沒有《說文解字》,釗字的解釋完全不記得了,淦則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們現在要敘述船漏水,無論用怎樣古奧的文章,大概總不至于說“淦矣”了罷,所以除了印張國淦,孫喜淦或新淦縣的新聞之外,這一粒鉛字簡直是廢物。
至于“釗”,則化而為“釘”還不過一個小笑話;聽說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錕做總統的時代(那時這樣寫法就要犯罪),要辦李大釗先生,國務會議席上一個閣員說:“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什么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劍?!”于是乎辦定了,因為這位“大劍”先生已經用名字自己證實,是“大刀王五” 一流人。
我在N的學堂做學生的時候,也曾經因這“釗”字碰過幾個小釘子,但自然因為我自己不“安分”。一個新的職員到校了,勢派非常之大,學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幸遇見了一個同學叫“沈釗”的,就倒了楣,因為他叫他“沈鈞”,以表白自己的不識字。于是我們一見面就譏笑他,就叫他為“沈鈞”,并且由譏笑而至于相罵。兩天之內,我和十多個同學就迭連記了兩小過兩大過,再記一小過,就要開除了。但開除在我們那個學校里并不算什么大事件,大堂上還有軍令,可以將學生殺頭的。做那里的校長這才威風呢,——但那時的名目卻叫作 “總辦”的,資格又須是候補道。
假使那時也像現在似的專用高壓手段,我們大概是早經“正法”,我也不會還有什么“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來很有“懷古”的傾向,例如這回因為一個字,就會露出遺老似的 “緬懷古昔”的口吻來。
五月十三日。
九
記得有人說過,回憶多的人們是沒出息的了,因為他眷念從前,難望再有勇猛的進取;但也有說回憶是最為可喜的。前一說忘卻了誰的話,后一說大概是A.France罷,——都由他。可是他們的話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來,研究起來,一定可以消費許多功夫:但這都聽憑學者們去干去,我不想來加入這一類高尚事業了,怕的是毫無結果之前,已經“壽終正寢”。(是否真是壽終,真在正寢,自然是沒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寫得好看一點。)我能謝絕研究文藝的酒筵,能遠避開除學生的飯局,然而閻羅大王的請帖,大概是終于沒法“謹謝”的,無論你怎樣擺架子。好,現在是并非眷念過去,而是遙想將來了,可是一樣的沒出息。管他娘的,寫下去——
不動筆是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我近來才知道;可是動筆的九成九是為自己來辯護,則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這樣。所以,現在要寫出來的,也不過是為自己的一封信——
FD君:
記得一年或兩年之前,蒙你賜書,指摘我在《阿Q正傳》中寫捉拿一個無聊的阿Q而用機關槍,是太遠于事理。我當時沒有答復你,一則你信上不寫住址,二則阿Q已經捉過,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熱鬧,共同證實了。
但我前幾天看報章,便又記起了你。報上有一則新聞,大意是學生要到執政府去請愿,而執政府已于事前得知,東門上添了軍隊,西門上還擺起兩架機關槍,學生不得入,終于無結果而散云。你如果還在北京,何妨遠遠地——愈遠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兩架,那么,我就 “振振有辭” 了。
夫學生的游行和請愿,由來久矣。他們都是“郁郁乎文哉”,不但絕無炸彈和手槍,并且連九節鋼鞭,三尖兩刃刀也沒有,更何況丈八蛇矛和青龍掩月刀乎?至多,“懷中一紙書”而已,所以向來就沒有鬧過亂子的歷史。現在可是已經架起機關槍來了,而且有兩架!
但阿Q的事件卻大得多了,他確曾上城偷過東西,未莊也確已出了搶案。那時又還是民國元年,那些官吏,辦事自然比現在更離奇。先生!你想: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時的事,我以為即使在《阿Q正傳》中再給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過山炮,也不至于“言過其實” 的罷。
請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國。我的一個朋友從印度回來,說,那地方真古怪,每當自己走過恒河邊,就覺得還要防被捉去殺掉而祭天。我在中國也時時起這一類的恐懼。普通認為romantic的,在中國是平常事; 機關槍不裝在土谷祠外,還裝到那里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魯迅上。
【析】 隨感的寫法是自由的,一個小事件、小消息、時令、人物等等各種小小的觸發,都可以帶出深廣的思考。本文便是由《京報副刊》的一篇文章連帶出的思考。武者君在《溫良》一文中把踐踏者與奴隸分別比喻為“兇獸和羊”。作者卻發現了 “兇獸樣的羊,羊樣的兇獸”。對于這種怪獸作者簡明扼要地解釋為“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兇獸;但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兇獸樣。”如果不是一個對中國歷史了如指掌的人、不是一個對中國現實體察深切的人、是難于發現這一真相的,讀至此,人們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洞察力的深刻。
作者以五四以后的學生們為例說明同一種人在不同情形的不同面目。學生們在虎狼一樣的軍警的槍托下是“羊群”,而結成了大群后也做了一些出格的舉動。作者用 “威武到很像一隊鐵騎在苗田上馳騁”反話正說,揭露了敵人的兇暴。接著作者從老遠的中國女人被壓制談起,把讀者引入一條歷史的深巷中,女人“簡直并羊而不如”。轉瞬間又把讀者的眼光引到現實中高高的“校長”的位置上。前文稱“中國的女人”,這里稱“她”,這一細微的變動,把“羊”同“她”聯系了起來。而雇用打手威嚇女學生,開除學生等兇獸行徑又出自于 “她”,于是“她”便集羊與兇獸于一身了。雖然作者未指出“她”是誰,讀者卻明白在寫誰,此時楊蔭榆女士也只好暗自叫苦,因為暗指之意甚明,網落罪名只字難覓。這是作者以隱晦、曲折的筆第一次為女師大的學生說話。在女師大風潮中還有一批站在楊蔭榆一邊的右翼文人,也被作者施以了無情的嘲笑。作者用擬物的手法寫他們“在異性的飯碗化身的面前搖尾”。乞憐是羊,但僅是一面,因為“羊,誠然是弱的,但還不至于如此,我敢給我所敬愛的羊們保證!”這是對論敵的一種清醒的認識,提醒人們:那些人的兇獸的一面尚未暴露出來。
“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不僅僅存在過去、現在,在將來一定時期內都恐怕還存在,實際上那是國民的“卑怯”的表現,它將危及民族的存亡。在這里作者所進行的廣泛的社會批評,流露出了深廣的憂憤。為了挽救中國,作者寄希望于青年,要求青年用新的戰斗方法,“對手如兇獸時就如兇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這是作者向青年傳授的寶貴的斗爭經驗。最后強調,只有如此,令人詛咒的魔鬼,才會回到地獄里去。
本節緊扣中心論點層層深入,鞭辟入里。形象的比喻增加了議論的具體性,生動性,具有動人的藝術魅力。文章第八節開篇解引笑話,令人啼笑皆非,大名鼎鼎的 “章士釗”被某報誤印為 “章士釘”,隨之又是某學究“愀然”而嘆,以姓名揣度人已屬荒謬,而這位學究居然謬之又謬,謬得可笑,謬得可憎,完全是一幅抱殘守缺的衛道士嘴臉。笑話畢竟只是一個由頭罷了,對“淦”的解釋,也并非作者要作考據,確切的本意不多計較,除了個別人名、地名 “這粒鉛字簡直是廢物”。“淦”字何罪之有?其實作者僅是把它作為文言文的一個典型看待,所以宣布“淦”是“廢物”無異于宣布文言文是具僵尸。掀起文言文逆流的章士釗雖未著一貶詞,然而諷刺的機鋒,又使其如芒刺在背,這種“彎彎曲曲”的措辭其效果往往甚過鋒芒畢露的正面指斥。
“至于 ‘釗’,……; 聽說竟有人因此受害。”是一過渡句,把內容從反對文言復古,引入了對殘暴軍閥的揭露。如果說某學究的“愀然”只是一個令人嗤之以鼻的笑話,那位某閣員卻在鬧一個帶血的笑話。作者模仿某閣員的口吻、聲口畢肖,描繪出了一幅專橫、愚蠢的尊容。循著閣員的可笑邏輯,證實了李大釗是“大刀王五一流人”。把一個堂堂的教授與一個闖江湖的鏢客等而視之,這種荒唐的推論便不攻自破。
由 “釗” 而聯想到做學生時碰釘子的經歷。一位“學者似”的職員叫“釗”為“鈞”,成為“我們”的笑柄,而“我們”卻差一點被開除。盡管如此,作者對職員的無知與滑稽僅是一種取笑罷了,而“大堂上還有軍令,可以將學生殺頭的。做那里的校長這才威風呢”,很顯然矛頭又對準了楊蔭榆。文章上下文過渡得天衣無縫,把“總辦”說成“校長”,看似不經意,卻又頗具匠心。作者的雜文常常在樸實的語言中,暗藏諷刺的鋒芒,使讀者為之笑出聲來。“緬懷古昔”是對楊蔭榆的“高壓手段” 的嘲諷與指斥,其卑劣連清王朝的 “總辦” 都不如,所以 “懷古” 亦即諷今。
本節以一個“釗”字組接全篇,展開廣闊的聯想,體現了放得開、收得攏的章法特點。
第九節是以書信為主體,在信前有一番關于寫此信的想法。關于“回憶”的引文,為信的正文埋下了伏筆。接著引出“高尚”的學者,嘲笑其遠離現實的無聊的研究。所謂“謝絕研究文藝的酒筵”是指那些歐化文人所持的文藝觀念充斥的文壇,“能遠避開除學生的飯局” 則是對女師大開除六名學生自治會干事的旁敲側擊。文章思路看似漫無邊際,仔細品嘗卻結構緊湊,渾然一體,上接“壽終正寢”,下迄“閻羅大王的請帖”,首尾貫通。“不動筆是為要保持自己的身份”是暗刺陳西瀅,因為陳西瀅曾說丁西林不屑為涉及自己的劇評“自低身份去爭辯”。作者申言“動筆的九成九是為自己來辯護”,但在本信中卻不止于辯護。
從信的開頭可知這是一封遲復的信了,所以離不開回憶,也照應了上文。指摘《阿Q正傳》 中抓阿Q用了機關槍,“遠于事理”,本來就是未讀懂小說的指責,是不屑一顧的。作者一兩年后才來不厭其煩地答復,顯然是在借題發揮,其真正用意在于對執政府以機關槍對付請愿學生的殘暴行徑的鞭撻。作者用一種隔岸觀火的口氣對對方說:“你如果還在北京,何妨遠遠地——愈遠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兩架,那么,我就 ‘振振有辭’ 了。”這冷冰冰的言詞,掩飾著作者切齒的痛恨,在這慢吞吞的節奏中,展示出執政府的殺機四伏。與之對照的卻是“郁郁乎文哉”的學生,他們“不但絕無炸彈和手槍,并且連九節鋼鞭,三尖兩刃刀也沒有,更何況丈八蛇矛和青龍掩月刀乎?”這不單是表明學生請愿手無寸鐵,還妙在從阿Q的眼中看學生請愿。如果有九節鋼鞭、三尖兩刃刀等等在阿Q的眼中,自然是“造反”、理應殺頭,而執政府連阿Q都不及,居然對“懷中一紙書”的學生架起了機槍,文章從側面揭露了反動派的虛弱和兇殘。作者繼續以阿Q為幌子,夸大阿Q事件的嚴重性,并意味深長地提醒說“先生!你想: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以現在推斷過去,說“再給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過山炮”也不“言過其實”。表面上為自己寫抓阿Q用了兩架機槍辯護,犀利的筆鋒卻直刺執政府的殘暴。這種以虛寫實的手法,常常使論敵防不勝防,從而施以猛烈的攻擊。最后作者告誡說“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國”,中國的軍閥統治同印度的宗教恐怖一樣,人們常常都可能遭到不測。最后一句“機關槍不裝在土谷祠外,還裝到那里去呢?”頗令人咀嚼。土谷祠乎?執政府乎?歷史與現實在這里交匯。如果說阿Q寄居的土谷祠是一個封建殘殺的象征,那么北洋軍閥執掌的執政府就是封建專制的一個堡壘。
本文以阿Q為由頭,借題發揮,以虛寫實,語言詼諧而潑辣,是“匕首”“投槍”,又能給人“愉快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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