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匿名揭帖兒》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

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出新聞。

與《紅樓夢》中多數文采斐然的詩篇相比，這首揭帖兒充溢著民間謠諺拙樸的氣息。雖然，這個揭帖兒的作者隱去其名，但從詩句內容來看，他極可能是一個關心榮國府聲名的人物?；蛞蛩辉谫Z府上層人物圈內，不能向尊長者直達其情;或因他有難言的苦衷，不便當面陳辭，所以將一紙揭帖貼在榮國府府門上，向當家老爺舉報其子弟之不肖。這首詩表現形式上模仿民間謠諺，顯然寫它的人也深知民間歌謠有使在上者“觀風俗，知得失”的作用。因此，匿名揭帖一則揭露賈府子弟淫穢行徑，再則希望家長嚴加管束，維護賈府門風。這是揭帖兒寫作的動機。

首句中“西貝草斤”刻意模仿漢代童謠。漢獻帝時，京師童謠說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千里草”合起為一“董”字，“十日卜”是一“卓”字。漢謠中用拆字法，不僅巧妙地嵌入董卓的名字，而且自成語義，表現對董卓的痛恨。這里，“西貝草斤”拆開“賈芹”二字，固然說明它不及真正民謠的藝術錘煉，但對于小說作者來說，恐怕是著重提示它對民謠的模仿，以便讀者更準確領會寫揭帖者的身分、動機。這句詩不能簡單看作是《紅樓夢》詩詞的敗筆。

賈芹是賈府宗族，賈珍侄輩。秦可卿死后，曾前往協助賈珍料理喪事。他用自己的機敏討好王熙鳳，討來管理水月庵的差事。那水月庵原有尼姑女道，再加上賈府中幾個出家的優伶，自然要勾起賈芹這個風流子弟捻花惹柳的欲念。讓他到“水月庵里管尼僧”，會有什么好事!(“尼僧”兩字是個偏義復詞，僅指尼姑。)“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兩句言辭淺近，但也有很強的概括性?！耙粋€”與“多少”這種數量關系的對比，已表現出性關系的淫亂，也寫出賈芹這只浪蝶隨意揀花枝梢頭棲息的肆虐行徑。在佛教禁欲的清凈世界，展現出“窩娼聚賭”的骯臟塵圜，這對于封建秩序和封建禮教來說自然是罪孽深重的了。但詩中偏輕松地說它“是陶情”，把賈芹貪淫縱欲說成是陶冶性情，飽含著辛辣的譏諷意味。這就在概括敘述的過程中，自然地流露出揭帖兒作者對賈芹丑行的憎惡。

詩的最后兩句不僅是對賈芹不肖之事的評價，更重要的是指出賈府上層人物用人之不明，以至敗壞府內名聲。這里更象民歌結尾處的“卒章顯其志”的寫法，申明作者自己的見解，替在上者提供鑒戒。寫揭帖兒的是站在維護賈府聲名的立場上，恨賈家子弟不肖，名聲不好，是要家長采取措施，加以整治的。果然，賈政拿到揭帖便認真追查，并吩咐賴大到水月庵中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齊拉回來。

揭帖兒張揚了賈府的家丑，其實賈府的淫亂早已為人所知?！芭阑业呐阑遥B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子弟們不肖種種，賈芹不肖也不值得過分大驚小怪，這正反映了一個豪奢的家族必然腐朽敗落的大趨勢。盡管揭帖作者想出新招以使賈府主子警覺，賈政也想整肅家風，但病入膏肓，積微恙成痼疾，終無良藥可治。應當指出，賈府子弟的不肖是封建家長縱容的結果。老祖宗賈母就說過：“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的住呢?從小人人都打這么過?！边@句話除縱容子弟淫亂外，還概括出賈府祖祖輩輩許多人都有一部風流艷史的事實。賈珍、賈璉、賈蓉這些嫡派子孫繼承祖宗衣缽自不待說，賈芹這個遠房子孫受世代家風習染，效尤一二，實不足怪，更無須賈政“氣的頭昏目暈”。

這張揭帖兒在小說中恰如一塊碎石，激起了微細波瀾。它引領出一班人物的活動，揭示了人們不同的心態。賈芹同尼姑女道的勾搭由此得到補敘;賈政生怕家丑外揚，不許家人泄漏;賈璉抱怨鳳姐出主意讓賈芹管水月庵;王熙鳳先是緊張，后來若無其事，都由揭帖兒引出。但大家一致的想法，是惱恨那個寫揭帖兒的，查出來狠狠懲治。最后由王夫人做主，發賣了水月庵中二十四個女孩子?！百Z政本是省事的人，聽了也便撂開了”。賈芹的一場塌天禍事，就此煙消云散了。

揭帖盡管寫得古樸質直，飽含作者的良苦用心，奈何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它不可能對賈府眾人形成轟動效應，使他們更弦易轍。相反，人們依舊我行我素，直到這個家族的最后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