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吳偉業·臨頓兒》原文賞析
臨頓誰家兒,生小矜白皙。阿爺負官錢,棄置何倉卒。給我適誰家,朱門臨廣陌。囑儂且好住,跳弄無知識。獨怪臨去時,摩首如憐惜。三年教歌舞,萬里離親戚。絕伎逢侯王,寵異施恩澤。高堂紅氍毹,華燈布瑤席。授以紫檀槽,吹以白玉笛。文錦縫我衣,珍珠裝我額。瑟瑟珊瑚枝,曲罷恣狼藉。我本貧家子,邂逅遭拋擲。一身被驅使,兩口無消息。縱賞千黃金,莫救餓死骨。歡樂居他鄉,骨肉誠何益!
“臨頓”在今江蘇蘇州城東,“吳王征夷,常置頓憩宴軍士,故名”(《一統志》)。《臨頓兒》是寫一位蘇籍藝人的身世遭逢。與《直溪吏》、《堇山兒》屬于一個系列,憶苦之作也。故有人認為是擬“三吏”、“三別”而為。詩作于順治十四年(1657)。《臨頓兒》中所述藝人的經歷事實,顯然出自人物自己的追憶。但詩中采取最平易的寫法——順序。
前十句是詩中人即臨頓兒少年追憶的主要事實,他出身在一個貧家,被賣身為優的遭遇。那時他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兒童,只因長得白皙可愛,就被官家打了主意。由于他爹欠了租稅(“阿爺負官錢”),有人就逼老爹賣掉嬌兒,送官學藝。對于走投無路的人來說,也許這還不失為“上策”。于是老爹就忍心這樣做了,還哄他說“朱門臨廣陌(大路)”——有得吃,又很好玩,叮囑他要聽話(“囑儂且好住”)。孩子是天真爛漫的,“跳弄無知識”,根本不知道這是賣身,竟然同意留下了。惟一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阿爹臨走時摸著他的頭,表現出罕有的難舍難分的樣子。這就是戲子腦海中殘存的記憶。悲慘的骨肉分離,詩人偏能以淡淡之筆出之,那分離是這樣的平靜,又十分讓人酸心。他甚至沒有寫“父母忽不見”(《堇山兒》)后小兒的啼鬧和管家無情的管教。只抓住童真被出賣而不自知這樣一點做文章,以少勝多,力透紙背。“獨怪臨去時,摩首如憐惜”兩句是點睛傳神之筆,“臨頓兒”固然無辜,阿爹也是無可奈何啊!
以下十二句寫在戲班子里還混得不錯的情況。他生性聰明,又擅有姿容,以“絕伎逢侯王,寵異施恩澤”,受到優厚待遇。他在紙醉金迷的歌宴舞席上,粉墨登場,吹拉彈唱,成了一個角兒。“高堂紅氍毹 (毛質地毯),華燈布瑤席。授以紫檀槽,吹以白玉笛。文錦縫我衣,珍珠裝我額。瑟瑟珊瑚枝,曲罷恣狼藉。”詩人極力烘托歌舞場所的華麗溫馨,和成名角后的“臨頓兒”物質生活并不貧乏。但通過“三年教歌舞,萬里離親戚”二句有力暗示了一個戲子的辛酸,吃穿是不缺的,但缺少做人的尊嚴和天倫之愛。這三年學藝中,他受過些什么氣?有多少心里話?沒有父愛,沒有母愛,心靈孤苦。當他表演終場,卸妝之后,難道沒有一種人生如夢的悲涼之感!
最后八句便是抒發其人的心曲。“臨頓兒”絲毫也不怨他的父母,他沒有理由怨他的父母。非但不怨,還理解他們的悲苦; 想要對他們盡些人子的義務。然而他沒有辦法去尋訪散失的雙親。“一身被驅使,兩口 (雙親)無消息。縱賞千黃金,莫救餓死骨。歡樂居他鄉,骨肉誠何益!”這種人子的自責,是根源于人性的一種極其可貴的感情。它使人想到杜甫《無家別》的結尾: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谿。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就是“臨頓兒”的心里話。
吳偉業此詩不失為一篇優秀的現實主義詩作。他選擇了一個表面上看起來幸運,骨子里卻十分悲苦的藝人來寫,就卓有眼力。在藝術上手法上,他并不取窮形盡相的刻露筆墨寫骨肉分離的哀痛,而借助于輕描淡寫,啟發讀者去體會深思,淺貌深衷,故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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