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元好問·論詩(錄)·一語天然萬古新》原文賞析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
以連章七絕論詩,杜甫《戲為六絕句》首開其端,此后制作者代不乏人。金代元好問的《論詩絕句三十首》則是這一七絕論詩系列中最杰出的篇什。它選擇漢魏迄宋末若干有代表性的詩家及其詩作加以評論,相當系統地表述了其詩歌主張及美學觀點,篇幅與內容都較杜甫《戲為六絕句》更為宏富。而且在運用七絕這種體制來論詩方面,更為駕馭從容,瀟灑自如,具有詩的情韻和詩人的特有氣度。既是卓越的詩論,又是高妙的詩章。據詩人自注,這組詩作于金宣宗興定元年(1217),當時他住在三鄉 (今屬河南洛寧)。本篇是其中的第四首,專論陶詩,藉以表達其崇尚自然的詩歌主張。
自然,是陶詩最突出的美學特質。這種特質首先體現在詩歌語言上。在陶詩中,那種仿佛脫口而出,不假雕琢,而又情味雋永的詩句幾乎比比皆是。像“有風自南,翼彼新苗”,“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等詩句,都達到了一種“胸中自然流出” 的境界。元好問用 “一語天然萬古新”這句詩,高度概括并熱情贊美了陶詩語言這種妙絕萬古的“天然”美學特征。天然,即自然生成,與人工造作,雕琢斧鑿相對。但陶詩的 “天然”,卻非單純的肆口而出,而是在樸素自然的詩句中蘊蓄著濃郁的詩情和理趣,經得起反復咀味,久而彌新,因此說“萬古新”?!耙徽Z” 與 “萬古” 的對照?!疤烊弧迸c “新” 的映發,既顯示了陶詩之 “天然” 的高度美學價值,又表露了作者的激賞贊美之情。
次句由表及里,進一步揭示出 “天然” 詩風的內在本質。豪華,此處特指華麗的辭藻,自然也包括刻意雕鏤文飾的手段。真與淳,不只是指詩歌內容 (思想感情) 的真率、淳厚,更是指它所包含與體現的陶淵明的人格理想和社會理想。陶淵明強調自己 “質性自然”,崇尚抱樸含真,他說: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笨梢娝^ “真淳”,正是指一種類似上古時代的合乎自然的淳樸真率的人性。陶詩的內在審美價值,正是表現了這種真淳的人性之美。元好問認為,要表現 “真淳”的人性美,靠 “豪華”的辭藻和雕琢的手段只能是南轅北轍。雕琢傷真,華侈失淳。只有“落盡”“豪華”,方能顯現出人的“自然”質性——真淳。這里所表述的,正是“天然”詩語與“真淳”質性和諧統一的觀點。
陶淵明一方面慨嘆“羲農去我久”,“真風告逝,大偽斯興”,另一方面又仍然在追求那種似乎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古之民的“傲然自足”境界。他在《與子儼等疏》中充滿詩情地宣稱:“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歸去來辭》也說:“倚南窗以寄傲?!边@是他所追求的生活情趣,也體現了一種生活理想與社會理想。元好問化用陶句,贊美陶潛,說陶潛高臥南窗,追蹤羲皇上人的境界,并不妨礙他是晉代的人。這里頗有弦外之音。在某些人看來,那種自然質樸的詩風及其所體現的“真淳”人性,似乎只能產生在遠古的羲皇之世,到了后世,風俗大變,詩也踵事增華,不可能再出現那種詩風。元好問則認為關鍵在于詩人是否有高逸的生活理想與情趣。陶淵明雖然生活在“大偽斯興”,舉世少真的晉代,卻并不礙其追求抱樸含真、傲然自足的精神境界。有此境界,方能有“天然”、“真淳”之詩。如果說,第二句揭示了“天然”詩風的內在本質,那么三、四兩句則進一步揭示了這種詩風形成的原因。這里所顯示的,正是詩風、人格和精神追求的統一。
論詩崇尚自然,是元好問詩論的一個重要觀點。除本篇外,他在這組詩的第七、第二十九首也都有類似的表述:“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值得注意的是,那兩首都單純從語言風格與表現手法著眼,而本篇卻由表及里,窮本溯源,從語言風格到人格、精神境界,真正揭示了陶詩美學特質的底蘊,可以說是一曲真正的陶淵明的知音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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