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原文與賞析
英勇的刊物是層出不窮,“文藝的分野”上的確熱鬧起來了。日報廣告上的《戰(zhàn)線》這名目就惹人注意,一看便知道其中都是戰(zhàn)士。承蒙一個朋友寄給我三本,才得看見了一點槍煙,并且明白弱水做的《談中國現(xiàn)在的文學界》里的有一粒彈子,是瞄準著我的。為什么呢?因為先是《“醉眼”中的朦朧》做錯了。據(jù)說錯處有三:一是態(tài)度,二是氣量,三是年紀。復述易于失真,還是將這粒子彈移置在下面罷:
“魯迅那篇,不敬得很,態(tài)度太不興了。我們從他先后的論戰(zhàn)上看來,不能不說他的量氣太窄了。最先(據(jù)所知)他和西瀅戰(zhàn),繼和長虹戰(zhàn),我們一方面覺得正直是在他這面,一方面又覺得辭鋒太有點尖酸刻薄,現(xiàn)在又和創(chuàng)造社戰(zhàn),辭鋒仍是尖酸,正直卻不一定落在他這面。是的,仿吾和初梨兩人對他的批評是可以有反駁的地方,但這應(yīng)莊嚴出之,因為他們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對,冷嘲熱刺,只有對于冥頑不靈者為必要,因為是不可理喻。對于熱烈猛進的絕對不合用這種態(tài)度。他那種態(tài)度,雖然在他自己亦許覺得罵得痛快,但那種口吻,適足表出 ‘老頭子’的確不行吧了。好吧,這事本該是沒有勉強的必要和可能,讓各人走各人的路去好了。我們不禁想起了五四時的林琴南先生了!”
這一段雖然并不涉及是非,只在態(tài)度,量氣,口吻上,斷定這“老頭子的確不行”,從此又自然而然地抹殺我那篇文字,但粗粗一看,卻很像第三者從旁的批評。從我看來,“尖酸刻薄”之處也不少,作者大概是青年,不會有“老頭子”氣的,這恐怕因為我“冥頑不靈”,不得已而用之的罷,或者便是自己不覺得。不過我要指摘,這位隱姓埋名的弱水先生,其實是創(chuàng)造社那一面的。我并非說,這些戰(zhàn)士,大概是創(chuàng)造社里常見他的腳蹤,或在藝術(shù)大學里兼有一只飯碗,不過指明他們是相同的氣類。因此,所謂《戰(zhàn)線》,也仍不過是創(chuàng)造社的戰(zhàn)線。所以我和西瀅長虹戰(zhàn),他雖然看見正直,卻一聲不響,今和創(chuàng)造社戰(zhàn),便只看見尖酸,忽然顯戰(zhàn)士身而出現(xiàn)了。其實所斷定的先兩回的我的“正直”,也還是死了已經(jīng)兩千多年了的老頭子老聃先師的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戰(zhàn)略,我并不感服這類的公評。陳西瀅也知道這種戰(zhàn)法的,他因為要打倒我的短評,便稱贊我的小說,以見他之公正。
即使真以為先兩回是正直在我這面的罷,也還是因為這位弱水先生是不和他們同系,同社,同派,同流……。從他們那一面看來,事情可就兩樣了。我“和西瀅戰(zhàn)”了以后,現(xiàn)代系的唐有壬曾說《語絲》的言論,是受了墨斯科的命令;“和長虹戰(zhàn)”了以后,狂飆派的常燕生曾說《狂飆》的停版,也許因為我的陰謀。但除了我們兩方以外,恐怕不大有人注意或記得了罷。事不干己,是很容易滑過去的。
這次對于創(chuàng)造社,是的,“不敬得很”,未免有些不“莊嚴”; 即使在我以為是直道而行,他們也仍可認為“尖酸刻薄”。于是“論戰(zhàn)”便變成 “態(tài)度戰(zhàn)”,“量氣戰(zhàn)”,“年齡戰(zhàn)”了。但成仿吾輩的對我的“態(tài)度”,戰(zhàn)士們雖然不屑留心到,在我本身是明白的。我有兄弟,自以為算不得就是我 “不可理喻”,而這位批評家于《吶喊》出版時,即加以譏刺道:“這回由令弟編了出來,真是好看得多了”。這傳統(tǒng)直到五年之后,再見于馮乃超的論文,說是“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我的主張如何且不論,即使相同,何以說話相同便是“無聊賴地”?莫非一有“弟弟”,就必須反對,一個講革命,一個即該講保皇,一個學地理,一個就得學天文么?還有,我合印一年的雜感為《華蓋集》,另印先前所鈔的小說史料為《小說舊聞鈔》,是并不相干的。這位成仿吾先生卻加以編排道:“我們的魯迅先生坐在華蓋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說舊聞’。”這使李初梨很高興,今年又抄在《文化批判》里,還樂得不可開交道,“他(成仿吾)這段文章,比 ‘趣味文學’還更有趣些。”但是還不夠,他們因為我生在紹興,紹興出酒,便說“醉眼陶然”; 因為我年紀比他們大了,便說“老生”,還要加注道:“若許我用文學的表現(xiàn)。”而這一個“老”的錯處,還給《戰(zhàn)線》上的弱水先生作為“的確不行”的根源。我自信對于創(chuàng)造社,還不至于用了他們的籍貫,家族,年紀,來作奚落的資料,不過今年偶然做了一篇文章,其中第一次指摘了他們文字里的矛盾和笑話而已。但是“態(tài)度”問題來了,“量氣”問題也來了,連戰(zhàn)士也以為尖酸刻薄。莫非必須我學革命文學家所指為“卑污”的托爾斯泰,毫無抵抗,或者上一呈文:“小資產(chǎn)階級或有產(chǎn)階級臣魯迅誠惶誠恐謹呈革命的 ‘印貼利更追亞’老爺麾下”,這才不至于“的確不行”么?
至于我是“老頭子”,卻的確是我的不行。“和長虹戰(zhàn)”的時候,他也曾指出我這一條大錯處,此外還嘲笑我的生病。而且也是真的,我的確生過病,這回弱水這一位“小頭子”對于這一節(jié)沒有話說,可見有些青年究竟還懷著純樸的心,很是厚道的。所以他將“冷嘲熱刺”的用途,也瓜分開來,給“熱烈猛進的”制定了優(yōu)待條件。可惜我生得太早,已經(jīng)不屬于那一類,不能享受同等待遇了。但幸而我年青時沒有真上戰(zhàn)線去,受過創(chuàng)傷,倘使身上有了殘疾,那就又添一件話柄,現(xiàn)在真不知道要受多少奚落哩。這是“不革命”的好處,應(yīng)該感謝自己的。
其實這回的不行,還只是我不行,無關(guān)年紀的。托爾斯泰,克羅頗特庚,馬克斯,雖然言行有“卑污”與否之分,但畢竟都苦斗了一生,我看看他們的照相,全有大胡子。因為我一個而抹殺一切“老頭子”,大約是不算公允的。然而中國呢,自然不免又有些特別,不行的多。少年尚且老成,老年當然成老。林琴南先生是確乎應(yīng)該想起來的,他后來真是暮年景象,因為反對白話,不能論戰(zhàn),便從橫道兒來做一篇影射小說,使一個武人痛打改革者,——說得“美麗”一點,就是神往于“武器的文藝”了。舊的和新的,往往有極其相同之點——如: 個人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往往都反對資產(chǎn)階級,保守者和改革者往往都主張為人生的藝術(shù),都諱言黑暗,棒喝主義者和共產(chǎn)主義者都厭惡人道主義等——林琴南先生的事也正是一個證明。至于所以不行之故,其關(guān)鍵就全在他生得更早,不知道這一階級將被“奧服赫變”,及早變計,于是歸根結(jié)蒂,分明現(xiàn)出Fas-cist本相了。但我以為 “老頭子”如此,是不足慮的,他總比青年先死。林琴南先生就早已死去了。可怕的是將為將來柱石的青年,還像他的東拉西扯。
又來說話,量氣又太小了,再說下去,就要更小,“正直”豈但“不一定”在這一面呢,還要一定不在這一面。而且所說的又都是自己的事,并非“大貧”的民眾……。但是,即使所講的只是個人的事,有些人固然只看見個人,有些人卻也看見背景或環(huán)境。例如《魯迅在廣東》這一本書,今年戰(zhàn)士們忽以為編者和被編者希圖不朽,于是看得“煩躁”,也給了一點對于“冥頑不靈”的冷嘲。我卻以為這太偏于唯心論了,無所謂不朽,不朽又干嗎,這是現(xiàn)代人大抵知道的。所以會有這一本書,其實不過是要黑字印在白紙上,訂成一本,作商品出售罷了。無論是怎樣泡制法,所謂“魯迅”也者,往往不過是充當了一種的材料。這種方法,便是“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對”的創(chuàng)造社也在所不免的。托羅茲基雖然已經(jīng)“沒落”,但他曾說,不含利害關(guān)系的文章,當在將來另一制度的社會里。我以為他這話卻還是對的。
四月二十日。
【析】 這是魯迅1928年繼《“醉眼”中的朦朧》之后,又一篇正面論述革命文學的文章,發(fā)表于同年5月7日 《語絲》 第4卷第19期上。初看,仿佛魯迅太計較了些,真是“氣量太窄”,其實說清楚這些問題,倒是討論革命文學之必要的前提條件。
文章首先列舉事實,指出是成仿吾與馮乃超以奚落的、譏刺的“態(tài)度”,發(fā)難于前,又有成仿吾、李初梨因“量氣太窄”,而在魯迅的“生在紹興,紹興出酒,便說 ‘醉眼陶然’”。因魯迅的年紀比他們大,便說是“老生” 施之其后,而弱水則據(jù) “這一個 ‘老’ 的錯處”,判魯迅為“的確不行”。而作一總束。不在該討論的論題上化氣力,作文章,闡明自己的觀點,駁詰對方,卻在“態(tài)度”“量氣”“年齡”上,不惜筆墨,巧用心計,極盡“‘冷嘲熱刺’ 的用途”,這絕不是論爭者應(yīng)持的態(tài)度。事隔四年之后,魯迅在 《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中,就又指出過: “姓氏籍貫,卻不能決定本人的功罪,因為這是從上代傳下來的,不能由他自主。我說這話還在四年之前,當時曾有人評我為‘封建余孽’,其實是捧住了這樣的題材,欣欣然自以為得計者,倒是十分 ‘封建的’ 的。” 因此,把關(guān)于對革命文學引起的魯迅與創(chuàng)造社之間的 “論戰(zhàn)”,歪曲成是一場 “ ‘態(tài)度戰(zhàn)’,‘氣量戰(zhàn)’,‘年齡戰(zhàn)’”,與其說貶損了魯迅,不如說是恰恰道出了他們的宗派主義態(tài)度及其毫無原則與不尊重客觀事實的氣量!魯迅的辯駁,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符合正確的批評和團結(jié)的精神的。
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魯迅循著弱水文章的思路,通過“少年尚且老成,老年當然成老”,以論者提到的林琴南先生為例,引出了一個發(fā)人深思的命題:“舊的和新的,往往有極其相同之點”。如果只看表面現(xiàn)象,就可能被它所迷惑,從而得出完全相反的結(jié)論。這倒是那些“將為將來柱石的青年”們所應(yīng)該真正注意和重視的問題。比如“個人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往往都反對資產(chǎn)階級,保守者和改革者往往都主張為人生的藝術(shù),都諱言黑暗,棒喝主義者和共產(chǎn)主義者都厭惡人道主義”,那么你怎樣區(qū)分開他是社會主義者而不是個人主義者,是改革者而不是保守者,是共產(chǎn)主義者而不是棒喝主義者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撇開現(xiàn)象,分析其本質(zhì)和主流,從而得出正確的、符合客觀實際的結(jié)論來。
為了具體而詳盡的說明這個問題,作者先以“其實這回的不行,還只是我不行,無關(guān)年紀的”一句話,排除了現(xiàn)象的干擾,繼之以托爾斯泰、克羅頗特庚、馬克思“畢竟都苦斗了一生”的主流和本質(zhì),與“他們的照相,全有大胡子”的生理特征之間的非本質(zhì)的聯(lián)系,推導出“因為我一個而抹殺一切 ‘老頭子’,大約是不算公允的”的結(jié)論,生動而形象地說明了看人看事應(yīng)有的辯證的分析方法。其境界之高,論述之深,態(tài)度之誠,不是于此可見一斑嗎!
然而,正因為“不含利害關(guān)系的文章,當在將來另一制度的社會里”,所以有分歧,有爭論完全是自然的事,無須大驚小怪,更不必趁著這分歧,這爭論,喊喊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否則倒會真的變成破落戶文學家的。
這篇文章從小處著筆,大處立論,具有深刻的哲理和明顯的警策作用,表現(xiàn)了魯迅對于革命文學的熱烈擁護和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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