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難得糊涂
因為有人談起寫篆字,我倒記起鄭板橋有一塊圖章,刻著“難得糊涂”。那四個篆字刻得叉手叉腳的,頗能表現(xiàn)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足見刻圖章寫篆字也還反映著一定的風(fēng)格,正像“玩”木刻之類,未必“只是個人的事情”:“謬種”和“妖孽”就是寫起篆字來,也帶著些“妖謬”的。
然而風(fēng)格和情緒,傾向之類,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事而異,因時而異。鄭板橋說“難得糊涂”,其實他還能夠糊涂的。現(xiàn)在,到了“求仕不獲無足悲,求隱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的時代,卻實在求糊涂而不可得了。
糊涂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是中國的高尚道德。你說他是解脫,達觀罷,也未必。他其實在固執(zhí)著,堅持著什么,例如道德上的正統(tǒng),文學(xué)上的正宗之類。這終于說出來了:——道德要孔孟加上“佛家報應(yīng)之說”(老莊另帳登記),而說別人“鄙薄”佛教影響就是“想為儒家爭正統(tǒng)”,原來同善社的三教同源論早已是正統(tǒng)了。文學(xué)呢?要用生澀字,用詞藻,秾纖的作品,而且是新文學(xué)的作品,雖則他“否認新文學(xué)和舊文學(xué)的分界”;而大眾文學(xué)“固然贊成”,“但那是文學(xué)中的一個旁支”。正統(tǒng)和正宗,是明顯的。
對于人生的倦怠并不糊涂!活的生活已經(jīng)那么“窮乏”,要請青年在“佛家報應(yīng)之說”,在“《文選》,《莊子》,《論語》,《孟子》”里去求得修養(yǎng)。后來,修養(yǎng)又不見了,只剩得字匯。“自然景物,個人情感,宮室建筑,……之類,還不妨從《文選》之類的書中去找來用。”從前嚴幾道從甚么古書里——大概也是《莊子》罷——找著了“幺匿”兩個字來譯 Unit ,又古雅,又音義雙關(guān)的。但是后來通行的卻是“單位”。嚴老先生的這類“字匯”很多,大抵無法復(fù)活轉(zhuǎn)來。現(xiàn)在卻有人以為“漢以后的詞,秦以前的字,西方文化所帶來的字和詞,可以拼成功我們的光芒的新文學(xué)”。這光芒要是只在字和詞,那大概像古墓里的貴婦人似的,滿身都是珠光寶氣了。人生卻不在拼湊,而在創(chuàng)造,幾千百萬的活人在創(chuàng)造。可恨的是人生那么騷擾忙亂,使一些人“不得其地以竄”,想要逃進字和詞里去,以求“庶免是非”,然而又不可得。真要寫篆字刻圖章了!
“京派”與“海派”。
自從北平某先生在某報上有揚“京派”而抑“海派”之言,頗引起了一番議論。最先是上海某先生在某雜志上的不平,且引別一某先生的陳言,以為作者的籍貫,與作品并無關(guān)系,要給北平某先生一個打擊。
其實,這是不足以服北平某先生之心的。所謂“京派”與“海派”,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亦非皆上海人。梅蘭芳博士,戲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貫,則為吳下。但是,籍貫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處的文陋,卻也影響于作家的神情,孟子曰:“居移氣,養(yǎng)移體”,此之謂也。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于掩飾,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據(jù)以有清濁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xí),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而北京學(xué)界,前此固亦有其光榮,這就是五四運動的策動。現(xiàn)在雖然還有歷史上的光輝,但當(dāng)時的戰(zhàn)士,卻“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穩(wěn)”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場惡斗,幾乎令人有“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之感。“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前年大難臨頭,北平的學(xué)者們所想援以掩護自己的是古文化,而惟一大事,則是古物的南遷,這不是自己徹底的說明了北平所有的是什么了嗎?
但北平究竟還有古物,且有古書,且有古都的人民。在北平的學(xué)者文人們,又大抵有著講師或教授的本業(yè),論理,研究或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實在是比“海派”來得優(yōu)越的,我希望著能夠看見學(xué)術(shù)上,或文藝上的大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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