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尋開心”》原文與賞析
我有時候想到,忠厚老實的讀者或研究者,遇見有兩種人的文章,他是會吃冤枉苦頭的。一種,是古里古怪的詩和尼采式的短句,以及幾年前的所謂未來派的作品。這些大概是用怪字面,生句子,沒意思的硬連起來的,還加上好幾行很長的點線。作者本來就是亂寫,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認真的讀者卻以為里面有著深意,用心的來研究它,結果是到底莫明其妙,只好怪自己淺薄。假如你去請教作者本人罷,他 定不加解釋,只是鄙夷的對你笑一笑。這笑,也就愈見其深。
還有一種,是作者原不過“尋開心”,說的時候本來不當真,說過也就忘記了。當然和先前的主張會沖突,當然在同一篇文章里自己也會沖突。但是你應該知道作者原以為作文和吃飯不同,不必認真的。你若認真的看,只能怪自己傻。最近的例子就是悍膂先生的研究語堂先生為什么會稱贊《野叟曝言》。不錯,這一部書是道學先生的悖慢淫毒心理的結晶,和“性靈”緣分淺得很,引了例子比較起來,當然會顯出這稱贊的出人意外。但其實,恐怕語堂先生之憎 “方巾氣”,談 “性靈”,講“瀟灑”,也不過對老實人“尋開心”而已,何嘗真知道“方巾氣”之類是怎么一回事;也許簡直連他所稱贊的《野叟曝言》也并沒有怎么看。所以用本書和他那別的主張來比較研究,是永久不會懂的。自然,兩面非常不同,這很清楚,但怎么竟至于稱贊起來了呢,也還是一個“不可解”。我的意思是以為有些事情萬不要想得太深,想得太忠厚,太老實,我們只要知道語堂先生那時正在崇拜袁中郎,而袁中郎也曾有過稱贊《金瓶梅》的事實,就什么駭異之意也沒有了。
還有一個例子。如讀經,在廣東,聽說是從燕塘軍官學校提倡起來的;去年,就有官定的小學校用的《經訓讀本》出版,給五年級用的第一課,卻就是“孔子謂曾子曰: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蹦敲矗盀閲柢|”是“孝之終”么?并不然,第三課還有“模范”,是樂正子春述曾子聞諸夫子之說云:“天之所生,地之所養,無人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不辱其身,可謂全矣。故君子頃步而弗敢忘孝也?!?/p>
還有一個最近的例子,就在三月七日的 《中華日報》上。那地方記的有“北平大學教授兼女子文理學院文史系主任李季谷氏”贊成《一十宣言》原則的談話,末尾道:“為復興民族之立場言,教育部應統令設法標榜岳武穆,文天祥,方孝孺等有氣節之名臣勇將,俾一般高官戎將有所法式云。”
凡這些,都是以不大十分研究為是的。如果想到“全而歸之”和將來的臨陣沖突,或者查查岳武穆們的事實,看究竟是怎樣的結果,“復興民族”了沒有,那你一定會被捉弄得發昏,其實也就是自尋煩惱。語堂先生在暨南大學講演道:“……做人要正正經經,不好走入邪道,……一走入邪道,……一定失業,……然而,作文,要幽默,和做人不同,要玩玩笑笑,尋開心,……”(據《芒種》本)這雖然聽去似乎有些奇特,但其實是很可以啟發人的神智的: 這 “玩玩笑笑,尋開心”,就是開開中國許多占怪現象的鎖的鑰匙。
三月七日。
【析】 “尋開心”是上海方言開玩笑的意思。在這篇雜文中,魯迅舉了當時社會上三種開玩笑的表現:第一種表現是“遇見兩種人的文章,他是會吃冤枉苦頭的。一種,是古里古怪的詩和尼采式的短句,以及幾年前的所謂未來派的作品。這些大概是用怪字面,生句子,沒意思的硬連起來的,還加上好幾行很長的點線”。這些作品連作者自己也不明白,可是讀者卻以為大有深意?!坝眯牡膩硌芯克?,結果是到底莫明其妙,只好怪自己淺薄”?!凹偃缒闳フ埥套髡弑救肆T,他一定不加解釋,只是鄙夷的對你笑一笑。這笑,也就愈見其深!”魯迅認為這些作者明明在和你“尋開心”,你卻認真對待,結果是上了大當。如果說這些作者大都屬于青年,尚可原諒的話,那么后兩種情況就太不該了。他舉的第一種情況便是林語堂的“尋開心”事例。當時他正熱衷寫小品文,提倡幽默,也因此就對公安派袁氏三兄弟的“性靈說”極感興趣。所謂“性靈”,它指的是一個人的真實的情感和欲望以及每個人天生的特有的靈氣、才氣。文學作品就是上述情感、欲望、靈氣、才氣的反映,雖然這種主張因過份強調它得之于自然而忽略社會實踐,但在反對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方面是有進步意義。從現象上看,林語堂似乎也抓住了這個要點,他很崇拜袁中郎,他也大談“性靈”,講“瀟灑”,痛恨假道學們的 “方巾氣”。魯迅認為,你要信以為真的話,就會驚呼上當。有例為證:清代夏敬渠的《野叟曝言》是林語堂極力推崇的一本書,他說這是他喜愛讀的三本書之一,且名列榜首。時隔不久,聶紺弩就著文反駁,指出這本書的特點恰恰是“最方巾氣”?!安皇切造`”?!胺裾J思想自由”、“心靈不健全”、“白中之文”,這一切正好和林語堂一貫鼓吹的東西相反。對《野叟曝言》這本書,魯迅也是有研究的,他早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談過此書的特點:“凡人臣榮顯之事,為士人意想所能及者,此書幾畢載矣,惟尚不敢希帝王。至于排斥異端,用力尤勁,道人釋學,多被誅夷,壇場荒涼,塔寺毀廢,獨有 ‘素父’一家,乃嘉祥備具,為萬流宗仰而已。”對這種宣揚高官厚爵、六世同堂的俗不可耐小說,魯迅嗤之以鼻,而一向以清高自詡的林語堂卻大加稱贊。這實不可解,魯迅認為,讀者如果真的相信林語堂的鬼話,那“只能怪自己傻”,他幽默地道:“也許簡直連他所稱贊的《野叟曝言》也并沒有怎么看?!币虼?,他告誡人們,對這些所謂社會名流所說的話不能 “太忠厚,太老實”。為了說明這一見解,他舉的另一個情況是廣東陳濟棠辦的燕塘軍官學校提倡尊孔讀經事。當時官定小學校用的《經訓讀本》。第一課就強調了孝,課文中說: “孔子謂曾子曰: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痹诘谌n更認為“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這就是說,作為子對父母的孝不僅在于平時的侍奉,即使遠出,也要全身而還。這與“為國捐驅”不是矛盾的么?當時,北京大學教授李季谷就認為一個人要把忠放在第一位,如岳飛、文天祥、方孝儒。這不但與“全而歸之”相對立,而且查查岳武穆們的事實,究竟“復興民族”了沒有,這定會把人捉弄得發昏。這種尖銳對立的言論也同時出現在林語堂在暨南大學講演中“ ‘……做人要正正經經,不好走入邪道,……一走入邪道,……一定失業,……然而,作文,要幽默,和做人不同,要玩玩笑笑,尋開心,……’”魯迅從他們的矛盾中,尤其是林語堂的言論中看出他們虛偽和玩世不恭的輕佻態度。指出這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他們實際上充當了反動派幫閑的“二花臉”(“二丑”)的角色。魯迅從他們言論中找出相互矛盾之處,用他們的手打自己的耳光,這樣一來,一個“二花臉”便活靈活現出現在舞臺上了。如魯迅所指出的:“世間只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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