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原文與賞析
梁實秋先生為了《拓荒者》上稱他為“資本家的走狗”,就做了一篇自云“我不生氣”的文章。先據《拓荒者》第二期第六七二頁上的定義,“覺得我自己便有點像是無產階級里的一個”之后,再下“走狗”的定義,為“大凡做走狗的都是想討主子的歡心因而得到一點恩惠”,于是又因而發生疑問道——
“《拓荒者》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是那一個資本家,還是所有的資本家?我還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誰,我若知道,我一定要帶著幾分雜志去到主子面前表功,或者還許得到幾個金鎊或盧布的賞賚呢。……我只知道不斷的勞動下去,便可以賺到錢來維持生計,至于如何可以做走狗,如何可以到資本家的帳房去領金鎊,如何可以到××黨去領盧布,這一套本領,我可怎么能知道呢? ……”
這正是“資本家的走狗”的活寫真。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所以它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不知道誰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的原因,也就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證據。即使無人豢養,餓的精瘦,變成野狗了,但還是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的,不過這時它就愈不明白誰是主子了。
梁先生既然自敘他怎樣辛苦,好像 “無產階級”(即梁先生先前之所謂“劣敗者”),又不知道“主子是誰”,那是屬于后一類的了,為確當計,還得添個字,稱為 “喪家的”“資本家的走狗”。
然而這名目還有些缺點。梁先生究竟是有智識的教授,所以和平常的不同。他終于不講“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了,在《答魯迅先生》那一篇里,很巧妙地插進電桿上寫“武裝保護蘇聯”,敲碎報館玻璃那些句子去,在上文所引的一段里又寫出 “到××黨去領盧布”字樣來,那故意暗藏的兩個×,是令人立刻可以悟出的“共產”這兩字,指示著凡主張“文學有階級性”,得罪了梁先生的人,都是在做“擁護蘇聯”,或“去領盧布”的勾當,和段祺瑞的衛兵槍殺學生,《晨報》卻道學生為了幾個盧布送命,自由大同盟上有我的名字,《革命日報》的通信上便說為“金光燦爛的盧布所買收”,都是同一手段。在梁先生,也許以為給主子嗅出匪類(“學匪”),也就是一種“批評”,然而這職業,比起“劊子手” 來,也就更加下賤了。
我還記得,“國共合作”時代,通信和演說,稱贊蘇聯,是極時髦的,現在可不同了,報章所載,則電桿上寫字和“××黨”,捕房正在捉得非常起勁,那么,為將自己的論敵指為“擁護蘇聯”或“××黨”,自然也就髦得合時,或者還許會得到主子的“一點恩惠”了。但倘說梁先生意在要得“恩惠”或“金鎊”,是冤枉的,決沒有這回事,不過想借此助一臂之力,以濟其“文藝批評”之窮罷了。所以從“文藝批評”方面看來,就還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個形容字: “乏”。
一九三○年,四,十九。
【析】 梁實秋先生的耋耄之年,為祖國的和平統一奔走呼號,受到臺灣當局的迫害。今天說他是:“ ‘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未免礙口,然而當年魯迅這樣稱呼他,卻是名實相副。由階級立場和政治態度所主使,梁實秋先生在三十年代初的反革命文化“圍剿” 中確乎扮演過不光彩的腳色。
梁實秋因發表反對革命和革命文藝斗爭的言論受到左翼作家的嚴厲的批評,馮乃超說梁實秋要無產階級辛辛苦苦爬上去,是資本家走狗的腔調。梁實秋為文否認他是資本家的走狗,因為他不知道主子是誰。因為不是走狗,也就不懂到資本家帳房領取金鎊和到某某黨領盧布。這些好象是自我辯解,其實是以金鎊作盧布的賞金,誣蔑革命文學家受蘇聯共產黨的收買。對此,革命者不能保持沉默,必須予以駁斥。
魯迅是一個高等的畫家,更是一個革命的思想家。他一邊用畫筆給梁實秋畫像,一邊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利刃對他進行剖析。他首先從“走狗”的定義出發,證明梁實秋確鑿是“資本家的走狗”,“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是屬于所有資本家的。所以他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這是用因果復句的形式給“走狗”下的定義。這里魯迅用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深刻地揭示了 “走狗”的本質和特征,也輪廓地勾畫了梁實秋的“走狗”像。一個知識分子屬于什么階級,不決定于他是否從或一資本家的帳房里領錢,而是決定于他的階級立場,決定于他對“闊人”和“窮人”的根本態度。據此,魯迅如釘釘木地指出:梁實秋“不知道誰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的原因,也就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論據。”
接著魯迅繼續采用高超的藝術描繪和鮮明的階級分析,剖視梁實秋自我辯白的另一句話:“我只知道不斷地勞動下去,便可以賺到錢來維持生計”。梁實秋既“不知道主子是誰”,又“自敘怎樣辛苦”,那末,他當屬于 “無人豢養,餓的精瘦”的 “野狗”類了。所以,為確當計,還得在“資本家的走狗”之前添三字: “喪家的。”《史記》有“累累若喪家之狗”的話,后來以此比喻急難中無可歸宿的人,含有譏誚之意。雖變成“野狗”了,仍不改本性,儼然一條死心塌地的資本家的走狗,進一步勾畫出梁實秋當年令人憎惡的階級面目。
最后,用梁實秋在 《資本家的走狗》 中著意寫出“到××黨去領盧布”以及在《答魯迅先生》中,“巧妙地插進電桿上寫 ‘武裝保護蘇聯’,敲碎報館玻璃那些句子去”的事實,揭發他對革家作家的陷害中傷。梁實秋在文藝批評方面被駁斥得體無完膚后,反以形同造謠和告密的手段來打擊革命作家。魯迅尖銳地指出:他是想“借此助一臂之力,以濟其‘文藝批評’之窮”。這種“圖窮匕首見”的行徑,恰恰顯出 “黔驢技窮”,所以,從文藝批評方面看,還顯得“乏”,無能又無賴。由此,梁實秋這條資本家的走狗的“尊容”便更真實生動,更顯出個性特點來了。
走(能跑善獵)——野(又餓又瘦)——乏(愚弱無能),凡三筆,維妙維肖地畫出了梁實秋作為 “走狗” 的形象,而且實際上也畫出了在反革命文化 “圍剿”中充當了走狗或走卒的一類文化人的形象。其中不僅有逼真的藝術描繪,更包含著洞察底蘊的分析力量。描繪的過程也就是揭露、批判、駁斥的過程,所以魯迅給梁實秋加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的稱號,既是“這一個”,又代表著一群; 既有極大的概括力,又具有極強的戰斗性。
本文筆鋒犀利,語言潑辣。但魯迅注重的是能置論敵于死地的原則的“論爭”。雖則“因為情不可遏而憤怒,而笑罵”,終究 “止于嘲笑,止于熱罵,而且要‘嘻笑怒罵皆成文章”——誠如他在《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 一文中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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