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無名氏·珍珠記(第二十出逢夫)
洛陽書生高文舉負欠官銀不能償還,流落市井。適逢王百萬于十字街口,布施錢財,救濟貧困,攜文舉回家,并將女兒王金真婚配于他。后文舉赴京應試,得中狀元。奸相溫閣逼贅他為婿。文舉想到王家恩重如山,遂暗中派遣張千持書迎金真入京。書信被溫女發現,拆改語意。金真看信后,恪守夫妻臨別時的盟誓,堅信文舉不會負心,遂親赴京城尋訪。溫女誣金真冒認夫婿,將其剪發剝鞋,罰以澆花掃地的勞役。幸賴老奴照料而得不死。一日,文舉獨臥書房, 偶思食米爛, 老奴進奉。 文舉覺其味似金真所作, 又于米爛中得珍珠半顆, 正是與金真分離時各分一半之物。至夜深,老奴暗使金真至書房掃地,終得與文舉相會。文舉受制于溫相,無力相救,便幫助金真逾墻而出,前往開封府尹包文拯處告狀申冤。包文拯審明具奏,詔謫溫閣,斬殺張千。經王百萬相勸,金真與溫女結為姊妹,舉家歡忭,共慶團圓。
【白鶴子】 (旦) 遭冤屈,受災危,何時脫了冤家?
(旦云) 老奴去了,至今未見回報,教人心下縈念。(夫上唱)
【東原令】 (夫) 行步難前,得行方便處行方便。
(相見介) (旦云) 老奴, 你來了, 高相公可問這米爛是誰做的不曾,相公正問是那個做,只是我不敢說。(旦云) 冤家,你就說是我做的,怎么又不肯說? (夫云) 他問我,正要說出來,把棋子桌上打一下,又怕小姐知道,一驚就驚在肚里去了。(旦悲介) 這等怎么好? 不能夠見得他。(夫云) 夫人不須啼哭,我有個道理了。而今相公在第四棟房子里書館內看書,往日晚間我替你掃地,今晚你自家掃地,前去輕輕把門兒推開,把塵灰打將進去,那時他必定問你,開門出來,就與你相見了。(旦云) 既如此,多感你了。(夫云) 夫人,我送你去。(行指介) 前面那燈影里就是。(旦云) 承教了。(夫云) 只有一件。
【尾聲】 (夫) 隔墻有耳輕輕語。夫人,你夫妻相會,子母團圓,頭戴鳳冠,身穿霞帔,衣錦歸家里。
(夫交掃帚與旦介) 夫人,老奴不得在此相伴了,須索仔細耐煩些。(下介) (旦云) 老奴去了,孤身在此,只得向前掃地則個。(長吁介) 漫憶當年秦晉,屏開孔雀東床。今朝落魂受欺殘,憶昔爹娘嬌養。
【江兒水】 (旦) 憶昔爹娘嬌養,愛奴如掌上珍,誰知今日受此情況? 夫,你遇著奸相,逼做東床。你在溫府中呵,穿的是綾羅錦繡,吃的是百味珍饈,朝朝筵宴穩坐高堂,怎知道妻房到此銜冤枉! 爹娘呵,你倚定門兒牢望,你那里掛念兒行,兒在京城思念爹娘。正是人居兩地,天各一方。多應是阻隔這煙水云山,兩地一般情況。恨只恨溫氏太心狠,高文舉,你是個薄幸郎,將我恁般磨瘴! 奴不憚千里迢遙,指望尋夫返故鄉,誰知今朝沒下場。(合) 誤了我青春年少,耽擱我佳期多少,閃得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生上唱介)
【前腔】 (生) 舉目云山縹緲,家鄉萬里遙。自張千一去不見回報,教我望斷魚沉與雁杳。憶惜當年貧窘,我一身好自浮萍草。感謝岳丈提攜,招作東床。一家人覷我如珍寶。今日身榮,只為著利鎖名韁,他把恩情一旦都忘了。教人心下焦,不由人珠淚拋。似這等富貴無歸,閃得他父子們,有上梢來沒下梢。
【前腔】 (旦) 暗地里無言淚落,不思量便罷了,轉思量,轉痛悼。我在家深沉院宇,受享榮華,怎知今日運蹇時乖,落在他圈套。小姐呵,你一似天降吹毛,把我同心劈破了。你倚著丞相官高,將奴百打千敲,頭發剪下,繡鞋脫了,日間汲水把花澆,到晚來命我執帚在回廊下把地掃。老奴才說第四間房子,是他讀書所在。此間有雙扇門兒,待我輕輕展開,看是如何。呀! 原來有紙窗在此,待我把舌尖濕破,看他在里面沒有? 咳! 冤家真個在這里。(輕叫介) 高文舉,高文舉! 倒是奴家錯矣。倘有人聽得,報與溫小姐知道,他趕來此間,將我一命害了,怎么好?欲待要將高文舉小名兒高叫,為官人心腹難料。因此上不敢聲高,只得把指尖兒輕輕的窗上敲。(合) 誤了奴青春年少,耽擱我佳期多少,閃得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前腔】 (生) 漫把圍屏依靠,(旦敲窗介) (生聽驚介)聽敲窗敗葉飄; 試聽得寒蛩哀怨,又聽得孤雁聲高。雁,你不帶音書,偏惹愁懷抱。每夜里對著一盞殘燈,伴著孤影照。(旦掃灰介) (生見驚介)似這等夜靜更闌,寂寞書齋,上下無人,就是紅塵飛不到。(旦叫介) 高文舉! (生驚唱介) 驀聽得隔壁叫聲高。(旦啼介) (生聽云)未審是何人悲嚎? (旦叫介) (生云) 下官自到溫府,那一個不叫我做老爺,誰敢喚我的小名! 是何人,指定我小名兒低低叫? 我知道了,想是前妻來此。妻,你不得見我 ,好似甚的呵! 好一似月影水中撈,寒冰火上熬。妻! 倘若是你來此,受溫氏磨滅,我怎肯干休呵! 我情愿解卻朝簪,棄此官職,定要把仇來報。(旦悲云) 我果是你前妻來了。(生云) 妻,真個來了! 俺這里待開門,不可,倒是下官差矣。若是前妻來此便好,只恐溫小姐假使梅香故裝我前妻聲音,戲弄于我,卻不道反被她嗤笑一場。俺這里想后思前,休把定盤星兒錯認了。(旦云) 冤家,快開門,我是你前妻王氏金真。(生云)妻,真個是你到了。(合) 妻,耽擱你青春年少,誤了你佳期多少,閃得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生開門相見介) (旦持帚打生科) (相抱哭介)
【前腔】 (旦) 只道你讀書人志誠,誰知你恁般薄倖。俺爹爹當初在十字街頭,帶你回程,賠納了百兩官銀,又將奴招贅為秦晉。指望你中魁名,改門庭,蔭子封妻,一家都歡慶。誰想你變了初心,再娶著小姐千金。寫家書付張千,接我來到京城。撞遇著溫氏狼心,將我剪除頭發。剝去繡鞋,日間汲水澆花,夜掃階庭,受苦難禁。今夜見伊們,頓足搥胸咬定牙齦。罵你幾句賽王魁,恁般薄倖! 到今日屈殺我王氏金真。
【前腔】 (生) 休埋怨書生薄倖,非是我負義忘情。自別家鄉來到京城,幸喜得一舉魁名。瓊林宴罷,參拜溫丞,妻,誰知他把女相招,強逼為婚。彼時為丈夫呵,欲待不從,他將我削除官職打罷為民。那其間我進退無門,只得應承。即差張千遞送佳音,指望接你來到京城,共享安寧。恨溫氏蛇蝎狼心,將你頭發剪了,剝去繡鞋,打為婢身。(旦云) 夫,為妻的受了百日之苦,若再遲幾日,也沒有性命見你了! (生唱) 今見嬌妻容貌凋零,不由人痛碎肝心。幸喜得夫妻相會,好一似云開見明月。(旦唱) 夫,我也不愿你光前耀后,不圖你改換門庭。我也不要你鳳冠霞帔,不望你誥命榮身。你可念結發之情,差取人馬送我回程,得見雙親。(旦哭跪,生同跪科) 夫,那時節黃紗蓋臉,不忘你大德深恩。
(旦云) 夫,你要救我。(生云) 妻,今夜書房中,為丈夫的怎么就認得你,倘奸相與小姐知道,你命我命皆索休矣。(旦云)這等怎么好? 你既不認我妻子,只求一死。(生云) 妻,你不須煩惱,今有龍圖殿大學士包文拯,職掌開封府尹,不畏權奸。昨在陳州監糶才回,你今拿一張白紙到他臺下去告我,我那時前來,方可與你相認。(旦云) 夫,我知道了,你與溫小姐乃一路之人,只是要害我妻子的性命。我去告,又沒有狀子,況你乃是朝中一個狀元,那做官人都是有你的面情。莫說是一個王氏金真,就有十個王氏,也是死的了。你不念夫妻的情分,須念我爹娘的恩義。不看我爹娘面,你就看天面。夫! (生云) 妻! 為丈夫的若有害你之心,天地鬼神不容了! 那包文拯明如鏡,清如水,不受人私,不怕權貴,要他才與溫閣做得對頭,你只管放心前去告我停妻再娶,我隨后就來看你。(旦云) 夫,我去,你不來怎了? (生云) 那有此理! 我自然來。(旦云) 夫,我去了,你千萬就來救我。(生云) 妻,何勞你再三囑咐,但夜深閉門,無路可去,往后門越墻而去,那邊就是官道了。(出門介) (旦云) 冤家,這墻好高得緊,我怎么跳得過去。(生云) 幸喜有梯在此,妻,可從此梯上出去罷了。需要耐煩些。(旦登梯介)夫!
【尾聲】 (旦) 這墻高梯小難移跳。(生) 你且自低聲靜悄。(合) 此去告官司,惟愿蒼天相庇保。
(旦跳墻下,跌科)
夫妻相會謝蒼穹,若得還鄉我運通。
打破鐵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米爛: 一種類似團子的食物。霞帔: 指命婦的禮服。秦晉: 春秋時秦晉二國世為婚姻,后遂稱兩姓聯姻為秦晉之好。東床: 指女婿。運蹇時乖: 時運不濟。蹇,艱難。乖,違背。黃紗蓋臉: 指人亡故。
《高文舉珍珠記》 (一名《珍珠米爛記》) 共二十三出。 《逢夫》一出,寫高文舉和王金真書館相會的情景,在全劇中起著提綱挈領的作用,既對前面的劇情有所照應,又預示了后面劇情的發展。這出戲較細膩地表現了高王二人復雜矛盾的心理狀況,集中筆墨塑造了他們的典型形象。
《逢夫》的戲劇沖突主要表現在王金真尋夫,因為誤會而恨夫,高文舉被逼入贅相府而又不忘前妻兩方面。本出戲的開頭,寫老奴通過給高文舉送內藏半顆珍珠的米爛, 暗示王金真已到相府, 但因懼怕溫小姐,所以不敢明確告知內情。這種想救王金真,又不敢大膽救的矛盾,則是對主要戲劇沖突的陪襯。王氏與高文舉河橋分別時,將一粒珍珠剖為兩半。 做為后會的信物。 米爛藏珠則是夫妻書館相會的先導。夫妻相會處是在高文舉入贅的相府書館。這種特定環境更增添了緊張的戲劇氣氛。王金真按老奴的指點,假借到書館廊下掃地去尋夫。作者通過她在相會前的大量內心獨白,介紹她的過去和現在,及其怨憤之情。“憶昔爹娘嬌養,愛奴如掌上珍,誰知今日受此磨難。”她本是洛陽縣桃花巷一個百萬富翁的女兒,招贅了落魄書生高文舉。高入京考取狀元,因“遇著奸相,逼做東床”。他差張千送書到洛陽搬取王氏一家到京。但由于溫小姐改信,致使王金真生疑,于是“不憚千里迢遙,指望尋夫返故鄉。”途中遇虎,驚散婢仆,只身到京。又由于張千搬弄是非,王氏到相府后,被溫小姐“百打千敲,頭發剪下,繡鞋脫了,日間汲水澆花,夜間執帚掃地。“溫小姐要把她折磨死,而高文舉由于到皇宮講學百日剛回,對這些情況全然不知。王氏此時思念爹娘,“恨溫氏太心狠”,恨高文舉“是個薄幸郎”。她痛感昔日“在家深沉院宇,受享榮華,怎知今日運蹇時乖,落在他圈套。”她來到書館后,怕有人報知溫小姐知道。害她性命,不敢叫,只輕輕敲窗。這時她對高文舉既抱有希望,又持懷疑態度,認為“做官人心腹難料。”見面后,她滿腔憤恨地執帚打夫,一聲聲斥責高文舉忘恩負義賽過王魁。但高文舉并非負心郎。當他解釋清楚后,王氏才消除顧慮,但經過百日磨難,對現實已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別無所求惟有回家的愿望。在 【前腔】 曲中她唱道:“我也不愿你光前耀后,不圖你改換門庭。我也不要你鳳冠霞帔,我也不要你誥命榮身。你可念結發之情,差取人馬送我回程,得見雙親。”這與她希冀丈夫“中魁名,改門庭,蔭子封妻”的初衷形成了鮮明對比。最后,她聽取丈夫計謀,跳墻出相府,到開封府包拯處告狀,以求申冤團圓,臨走還不放心 一再叮囑,”我去了,你千萬就來救我。”
“夫妻相會謝蒼穹,若得還鄉我運通。
打破鐵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女主人公的這幾句下場詩,表達了她復雜的心情,和對自由幸福生活的渴望。這出戲生動細致地刻畫了一位平凡、嬌縱的市民階層婦女,在遭逢生活變故前后的思想經歷,顯得真實可信。她千里尋夫的不幸遭遇,也很能引起觀眾的同情。作者把溫府比作“鐵籠”,把名利地位視為“金鎖”,通過側面描寫溫丞相父女的卑劣和兇殘,抨擊了權奸的罪惡和社會的黑暗,并把為民伸張正義的希望寄托在鐵面無私,敢斗權奸的包公身上。值得注意的是,這出戲一連四次提到,由于高文舉富貴無歸,“閃得人有上梢來沒下梢”。這是純粹的民間口語。“閃”可以理解為貶義的“整”或“害”,即害得人有好的開頭而沒有好的結果。由此可以看到作者對由于仕進而引起婚變現象的抨擊,和對遭受損害的弱者的同情。
《逢夫》雖然用大量篇幅描寫了落難后的王金真,但重點仍在于刻畫高文舉的形象。他身在溫府,愁緒滿懷,“聽敗葉飄零,寒蛩哀怨”,“每夜里對著一盞孤燈,伴著孤影照。”憶昔當年寒窘,我一身好似浮萍草。感謝岳丈提攜,招作東床,一家人覷我如珍寶。今日身榮,只為著利鎖名韁,他把恩情一旦都忘了。”這一曲 【前腔】 寫盡了他的心事。他父母雙亡,因充甲字庫被火回祿,將產業賠盡,尚欠官銀三百兩。幸遇金真父王百萬在十字街頭賑濟時解救了他,對于岳丈的恩德,他念念不忘。為自己羈于名 利鎖而愧悔交集。可見他并非忘恩負義之徒,而是一個知恩必報的善良讀書人。他憎恨強逼為婚的溫相,更恨溫小姐將王氏“頭發剪了,剝去繡鞋,打為婢身。”聲稱“情愿解卻朝簪,棄此官職,定要把仇來報”。可見他對前妻一片真心。他原本與王氏感情甚篤,但他因羈于“金鎖”,得不到所愛,反被所惡者奪去。他入贅溫府,實出無奈,“欲待不從,他將我打罷為民,那其間我進退無門,只得應承”,堂堂狀元,倘得罪于權奸,也會橫遭迫害,足見官場的黑暗和科舉制度的弊端。高文舉雖因富貴無歸而焦躁不安,“拋灑珠淚”,但也可以看出他熱衷于仕途功名的一面。身處相府,他明白自己的處境,所以書館相逢,不敢公開認了王氏,怕“奸相與小姐知道,你命我命皆索休矣。”他讓妻子到“明如鏡,清如水”的包拯處告狀,后來果然團圓,這也可見他機智有謀略。從全劇來看,他“胸藏星斗,滿腹文章”,“一舉魁名”,又被皇帝特旨召歸內院,“日侍經筵,講明諸書同異; 夜宿秘閣,纂修古今史 。”足見他才華橫溢。他雖然熱心仕進,但又正派善良,有恩必報。他是作者著力塑造的一個正面形象。
傳奇劇是明清以唱南曲為主的戲曲形式,是宋元南戲的進一步發展。我國南方在隋唐時代經濟文化還很落后,以浙江的溫州為例,終唐一代,僅考取進士二人。自南宋建都臨安后,我國經濟文化重心南移,溫州的工商業及文化也高度發展; 南宋一代就考取進士千余人。隨之就出現了一種社會現象,不少人因科名高中,唯利是圖,就拋棄前妻,另婚高門貴族。這在早期的南戲中有著突出反映,如《王魁負桂英》、《李勉三負心》、《張協狀元》中的男主人公,就是這類人物的藝術典型。這些社會現象引起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強烈反感和譴責。文人仕進造成的婚姻悲劇,宋元以來一直是戲曲中經常描寫的題材。但《高文舉珍珠記》的作者卻在傳統題材和主題上翻新,描寫和歌頌了高文舉富貴不易妻子的優秀品質。《珍珠記》是明代弋陽腔劇本,據徐渭《南詞敘錄》著錄,明初就有南戲《高文舉》在民間廣為流傳,此本可能是民間戲曲作家根據南戲改編的。盡管這出戲也有漏洞,如相府貴婿,定有僮仆,況溫家耳目眾多,必有戒備,書館絕非荒郊野廟,高王何得相會; 相府高墻,富家小姐王金真扶梯而上,又何能跳得下去。但瑕不掩瑜,由于這出戲在思想方面代表了廣大人民的意愿,長期以來,受到觀眾喜愛,已成為許多地方戲中的重點保留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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