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宋代劇曲·元代雜劇·紀君祥《趙氏孤兒大報仇》原文與翻譯、賞析
(程嬰云) 元帥。打的這老頭兒兀的不胡說哩。(正末唱)
【雁兒落】 是那一個實丕丕在將著粗棍敲,打的來痛殺殺精皮掉。我和你狠程嬰有甚的讎?卻教我老公孫受這般虐。(程嬰云) 快招了者。(正末云) 我招我招。(唱)
【得勝令】 打的我無縫可能逃,有口屈成招。莫不是那孤兒他知道,故意的把咱家指定了。(程嬰做慌科) (正末唱) 我委實的難熬,尚兀自強著牙根兒鬧。暗地里偷瞧。只見他早嚇的腿脡兒搖。
(程嬰云) 你快招罷。省得打殺你。(正末云) 有有有。(唱)
【水仙子】 俺二人商議要救這小兒曹,(屠岸賈云)可知道指攀下來也。你說二人。一個是你了。那一個是誰。你實說將出來。我饒你的性命。(正末云)你要我說那一個。我說我說。(唱) 哎,一句話來到我舌頭上卻噎了。(屠岸賈云)程嬰,這樁事敢有你么。(程嬰云) 兀那老頭兒。你休妄指平人。(正末云)程嬰。你慌怎么。(唱) 我怎生把你程嬰道,似這般有上梢無下梢。(屠岸賈云)你頭里說兩個。你怎生這一會兒可說無了。(正末唱) 只被你打的來不知一個顛倒。(屠岸賈云)你還不說。我就打死你個老匹夫。(正末唱) 遮莫便打的我皮都綻,肉盡銷,休想我有半字兒攀著。
(卒子抱俫兒上科云) 元帥爺賀喜。土洞中搜出個趙氏孤兒來了也。(屠岸賈笑科云) 將那小的拿近前來。我親自下手。剁做三段。兀那老匹夫。你道無有趙氏孤兒,這個是誰? (正末唱)
【川撥棹】 你當日演神獒把忠臣來撲咬,逼的他走死荒郊,刎死鋼刀,縊死裙腰,將三百口全家老小盡行誅剿,并沒那半個兒剩落,還不厭你心苗!
(屠岸賈云) 我見了這孤兒,就不由我不惱也。(正末唱)
【七弟兄】 我只見他左瞧右瞧,怒咆哮,火不騰改變了猙獰貌。按獅蠻拽札起錦征袍,把龍泉扯離出沙魚鞘。
【梅花酒】 呀,見孩兒臥血泊,那一個哭哭號號,這一個怨怨焦焦,連我也戰戰搖搖。直恁般歹做作,只除是沒天道。呀! 想孩兒離褥草,到今日恰十朝,刀下處怎耽饒?空生長,枉劬勞,還說甚要防老。
【收江南】 呀!兀的不是家富小兒驕。(程嬰掩淚科) (正末唱) 見程嬰心似熱油澆,淚珠兒不敢對人拋,背地里揾了。沒來由割舍的親生骨肉吃三刀。
【鴛鴦煞】 我七旬死后偏何老,這孩兒一歲死后偏知小。俺兩個一處身亡,落的個萬代名標。我囑付你個后死的程嬰,休別了橫亡的趙朔。暢道是光陰過去的疾,冤仇報復的早,將那廝萬剮千刀,切莫要輕輕的素放了。
為了把豐富復雜的內心,轉化為戲劇的沖突和人物的動作,單單依靠詩性的獨白是不夠的。最有效的是人物內心情感的錯位,有了這種錯位,就叫做有戲。沒有這種錯位,就沒戲可演。《趙氏孤兒大報仇》 的第三折,更為精彩。因為這里的人物心理處于更為復雜的錯位關系之中。程嬰為了掩護趙氏孤兒,把自己的兒子放到公孫杵臼家里,同時又去向屠岸賈告密。程嬰眼看著公孫杵臼被捕,遭到毒打,忍受著慘烈的生理的痛苦,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程嬰的兒子被當作趙氏孤兒搜出來以后,程嬰眼看著屠岸賈用劍把自己的兒子砍死,也只能不動聲色。最后還眼睜睜看著公孫杵臼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感到奇怪,在這樣的人物關系和心理沖突中,程嬰應該是中心,但是,在這一折,作者卻讓公孫杵臼當了主人公。通過他的成套唱腔來展示屠岸賈的兇殘,自己和程嬰的犧牲的崇高。如果以程嬰為中心,也許可以有更為強烈成套抒情。但是,公孫杵臼這個人物和程嬰的關系可能就比較單純了。而讓公孫在場面上和程嬰互相指責,實質上是互相掩護,則人物的表層話語和內心思緒之間的錯位幅度就比較大,就更加有戲可看。
公孫這個人物,在這場戲里的任務不但是表現自己的勇于犧牲,而且也從側面表現了程嬰眼看著自己兒子被屠殺的痛苦。這種痛苦不單純是程嬰的痛苦,而且也有公孫的同情。這對于讀者和觀眾的情緒沖擊力更大。讀者和觀眾無疑希望程嬰能夠成功掩護趙氏孤兒,但是成功的條件是程嬰自己的兒子被當場殺死。讀者和觀眾無疑也同情程嬰的失子之痛,但是,不失子,意味著趙氏孤兒生命不保。這種內在的戲劇沖突在前蘇聯的文藝心理學家維戈斯基的 《藝術心理學》 中叫做 “情感逆行”,用我的話來說,叫做“情感錯位”,也就是人物的意圖和人物的利害相逆,人物的命運和讀者、觀眾的情感趨向相悖。越是相悖,相悖的心理越是多維,錯位的幅度越是大,內在的戲劇沖突越是強烈,人物的心理刻畫也就越是深刻。
這一折中,對人物復雜的心理活動刻畫得非常細膩。本來公孫與程嬰是考慮成熟,商量定的事,公孫有必死之心。但是,實施一件事比決定一件事要難得多,何況對手是狠毒狡猾的屠岸賈,更何況公孫是個七十歲的老人家。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屠岸賈同時也懷疑程嬰,非要程嬰來執刑杖,以察究竟。這叫程左右為難:打重了,不忍; 打輕了,怕事情敗露。公孫是非死不可,但死在自己手下,如何下得手去? 公孫被打得暈頭轉向,又見打自己的卻是程嬰,不經意中露出了口風:“俺二人商議要救這小兒曹”,直嚇得程嬰 “腿脡兒搖”。這里,作者賣了個關子,制造了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似乎事情立即要敗露。然而,公孫很快就鎮靜下來,他絕不做“有上稍無下稍” 的事,“遮莫便打的我皮都綻,肉盡銷,休想我有半字兒攀著”。觀眾剛松了口氣,立刻又把心揪緊了——屠的手下搜到了冒充趙氏孤兒的程嬰的兒子。屠岸賈當著程嬰和公孫杵臼的面,三劍殺了嬰兒。見到嬰兒的慘死,又見到程嬰偷偷掩淚,公孫怒火中燒: “我七旬死后偏何老,這孩兒一歲死后偏知小。俺兩個一處身亡,落的個萬代名標”,終于撞階身亡。
這一折戲戲劇高潮一波接著一波,人物之間的情感交流錯綜復雜。程嬰和公孫各自做出犧牲,各人有各人的痛楚,而且暗地里還分擔著對方的痛苦。在這多重的痛苦中,完成了這兩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作者將戲劇矛盾組織得緊湊而有節奏,一折戲共九支曲,道白也不算多,卻把觀眾的情緒充分調動起來,可以看到作者的才力,這也是這出戲流傳久遠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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