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島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
鑒賞古代詩人的作品,應該知人賞詩,故首先須辨明詩的作者。否則,不管其文學上如何花哨,賞析得如何天花亂墜,也只能是癡人說夢,使人如墜五里云霧之中。這首詩便遇到這個問題。它既載于賈島《長江集》中,又載于令狐楚所編《御覽詩》中,作者為劉皂,題作《旅次朔方》。姑須首先從簡辨明之。
李嘉言先生在《長江集新校》中將此詩定為劉皂所作,主要理由是:賈島為范陽人,“不應作‘更渡桑乾’、‘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之語”;又“慤士(令狐楚字)于島為先輩,并有交,詩果為島所作,慤士選時不應有誤”;又說“已十霜”他本作“三十霜”、“數(shù)十霜”,“果爾,則與島之行事益不合”。后之學者多依此說,遂成定論。余則認為此詩應為賈島所作,且詩中所寫正與島之行事相合。按李嘉言先生《賈島年譜》中,賈島自一至三十一歲行事未詳。《新唐書·賈島傳》曰:“初為浮屠,名無本,。”賈島《青門里作》詩云:“燕存鴻已過,海內幾人愁。欲問南宗理,將歸北岳修。若無攀桂分,只是臥云休。泉樹一為別,依稀三十秋。”詩當作于長慶二年(822)賈島下第之后,即島45歲之時。依此相推,賈島早年出家當在北岳恒山,即15歲以前。此又有《北岳廟》、《辭二知己》等詩可證。而其《秋暮寄友人》詩云:“清宵話白閣,已負十年棲。”《劍客》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一作示,又作事)君,誰為不平事。”其中“已負十年棲”、“十年磨一劍“與“客舍并州已十霜”正相吻合,作“三十霜”、“數(shù)十霜”者皆誤,可證《渡桑乾》一詩確為賈島所作,且正好填補了《賈島年譜》中其早年行事無考的空白。至于說《御覽詩》為何又作劉皂詩,余疑“劉皂”之名蓋為“劉媛”與“賈島”二名舛錯而致。按令狐楚《御覽詩》原本選詩三百十一首,今僅存二百八十九首,“蓋散逸多矣”(陸游《御覽詩》后記語)。令狐楚既于島為先輩,并有交,自然不會不選賈島的詩。然劉皂名下,選詩達四首之多,可新舊《唐書》及所有有關唐代的資料中,均無一處提及“劉皂”之名,豈非怪事?而且,劉皂名下的四首詩,除《旅次朔方》即賈島《渡桑乾》詩外,后兩首《長門怨》均為劉媛所作。第一首《邊城柳》又與賈島《寄山中王參》詩相合,可知亦應為賈島所作。由此可知,唐代實無“劉皂”此人。其“劉”字系誤取“劉媛”之姓,“皂”字系與“島”字相近而誤。此之誤,自然不是令狐楚“選時”“有誤”,應在于后之傳本舛錯而致。
依上所說,賈島這首詩應作于貞元十九年(803)至元和四年(809)之間,即作者25歲至31歲之間。詩題又作《旅次朔方》,說明賈島的行跡此間曾到過朔方(今內蒙古杭錦旗北)一帶。詩中寫作者心在“咸陽”(此指長安)卻于無奈中渡過桑乾旅次朔方的苦悶心情,表現(xiàn)出他急于一酬壯志的積極進取精神。
首句“客舍并州已十霜”,寫作者曾在并州(今山西太原市)客居十年之久。賈島系范陽(今北京市)人,故說在并州所居為“客舍”。這一句看似平淡,其實分量極重,字字千鈞。其《劍客》(一作《述劍》)詩云:“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一作示,又作事)君,誰為不平事。”于中可知他早巳不安心于佛門生涯,而是胸懷“兼濟”之志的。又可知他在“客舍并州”這十年之間,一方面刻苦攻讀,一方面“磨劍”習武。十年之后,他自以為經(jīng)綸滿腹,劍已磨好,便企求一試。也就是說,他希望到京都長安去一露鋒芒。“歸心日夜憶咸陽”句緊承上句,寫作者心向魏闕,壯志在胸。這里的“歸心”、“咸陽”均為用典。“歸心”并非指回家的念頭,“咸陽”也并非作者的故鄉(xiāng)。“歸心”指從心里歸附。《論語·堯曰》:“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曹操《短歌行二首》其一云:“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咸陽”,本為秦國故都,此代指京都長安。曹操《蒿里行》:“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日夜憶”三字,說明作者在并州這十年期間,日日夜夜都在想著京都長安,時時都在想著報效君國。可見他從北岳來到并州,旨在發(fā)憤讀書練武,以求壯志一酬。這正表現(xiàn)出他對君國日日夜夜念茲在茲的一片衷心。
三句“無端更渡桑乾水”,陡轉直落,寫作者此次“更渡桑乾”,旅次朔方完全是事與愿違,實出無奈。“無端”,無緣無故。“渡桑乾”,即自并州向北渡過桑乾河到朔方去。這里的“更”字,說明他是又一次渡桑乾水的。可見在此十年之前,即他15歲左右時曾經(jīng)渡過桑乾水。作者的家鄉(xiāng)在范陽,15歲左右時在北岳恒山出家做和尚。范陽和恒山均在桑乾河南,距桑乾河不遠。在此間他曾經(jīng)渡過桑乾水,其詳情難得曉知。然而這一次他卻說得明白,是“無端更渡”。事實上,當然絕不會是“無端”,一定是有理由、有必要的。但作者由于“心不在焉”,故說是“無端更渡”。此用襯托手法,以進一步突出他的“歸心日夜憶咸陽”。結句“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用夸張與暗比的手法,寫作者對并州的特殊眷戀之情,意在反襯他對此次無奈旅次朔方的不滿。從事實上來說,作者早年出家做和尚,15歲以前主要在北岳恒山,15歲以后又在并州客居十年,應該說他對故鄉(xiāng)范陽的印象是較為淡漠的。況且,作者又是一個“許國家無戀”(《送李傅侍郎劍南行營》)的人呢!他把并州當作“故鄉(xiāng)”,與首句“客舍并州”遙相反對,意在強調并州十年的書劍生活對他個人的極端重要、極端親切,它甚至比作者的真正故鄉(xiāng)還要重要、還要親切!尤其是在他“歸心日夜憶咸陽”而身卻無奈離“咸陽”越走越遠之際,他更是不愿離開并州。因為離開并州北行,只能距離“咸陽”愈來愈遠,那么他的壯志也就愈難酬現(xiàn)了。“卻望”二字,蘊含著作者多少難言的苦衷啊!
全詩四句,句句都有地名:“并州、咸陽、桑乾、故鄉(xiāng),且兩用“并州”,突擊強調作者對并州十年生活的深切眷念。同時,以“并州”為中心,以作者心向“咸陽”、身卻“更渡桑乾”旅次朔方的矛盾逆差,表現(xiàn)出他壯志難酬的苦悶,以及他急于報效國家,“許國家無戀”的豪邁之情。周容《春酒堂詩話》云:“閬仙所傳寥寥,何以為當時推重?‘客舍并州’一絕,結構筋力,固應值得金鑄耳。”可知賈島此詩乃集中佳什,歷來為人所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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