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清平樂》原文賞析
泰山上作
江山殘照,落落舒清眺。澗壑風來號萬竅,盡入長松悲嘯。井蛙瀚海云濤,醯雞日遠天高。醉眼千峰頂上,世間多少秋毫。
元好問游泰山,事在1236年。這時金朝覆亡已經兩年。他作為舊金遺民,有著很深的家國沉淪之慟。登覽所及,遂多哀感。
上片四句,摹寫山上景物,然而墨光所射,卻是一派凄清的意緒。泰山為天下偉觀,勝跡名區至多,游人莫不為之神彩飛揚,意興飚舉。古來佳章妙句,可謂捃拾不窮。而元好問鼎鑊余生,萍漂梗泛,名山吊影,萬感填胸,是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者也,故游目涉筆,便多悲慨。一起四字,語帶雙關。“江山殘照”,既是眼前實景,又寓江山易代的興亡之感。它與李白之“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憶秦娥》),可謂情貌略似。“落落舒清眺”,寫放目遠觀時的感覺,一詞一意,一意一機,意蘊非常豐富。落落,孤寂貌。左思《詠史詩》“落落窮巷士”,用法同此。流覽清景,自然是不壞的,一個人獨賞,卻未免顯得孤單與寂寥了。再加上冉冉西沉的殘陽之映襯,就越發加重了蒼涼悲惋的意味。在這兩句里,作者將一些相互矛盾的意象組合到一起:如落寞與舒展,殘陽與清眺等,使它們構成順逆相蕩的沖擊力,來表現自己復雜的心境,是很感人的。然而,這還不過是寫詞人乍舒遠目時的初步感受。接下去“澗壑”二句,則深入一步寫外在環境在他心頭喚起的感觸。風號萬竅,典出《莊子·齊物論》:“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作則萬竅怒號。”意謂大風一起,樹木的大小窟窿都發出號叫。可是在作者看來,這形形色色的萬壑風聲,都匯合到無際的松濤悲嘯之中去了。長松風起,這本是詩家的樂境。“庭流松響,戶接云根”(《善館碑》),沈約之妙語;“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滕王亭子詩》),杜甫之佳章;“翰長晝閑來啜茗,下簾危坐聽松濤”(《漫題詩》),歐陽玄之雅句;“松籟泠泠疑梵唄,柳煙歷歷見招提”(《南澗寺詩》),歐陽袞之清音;“松風清有露,蘿月凈無煙”(《寄茅山孫煉師》),李德裕之逸韻。凡此種種,皆從正面著筆,令人心曠神怡。從負面寫松風者,如李白之“飛流灑絕巘,水色松聲哀”(《游泰山詩》),杜甫之“松悲天水冷,沙亂雪山清”(《送郭中丞充隴右節度使》),亦不過稍加點染而已。象元好問這樣把長松的“悲嘯”寫得鋪天蓋地,殆無先例。林濤松籟,本無所謂悲歡,敏感的詞人,各就其所遇措辭,各從其所感設境,能令大千世界,皆為我用,與心俱化。元好問身丁國變,憔悴南冠,神州沉陸之痛,銅駝荊棘之悲,往往觸目印心,隨遇而發。這就是為什么平常的松風落照,竟能激起他偌大的苦情悲慨的原因。它同杜甫的“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奉先詠懷》)、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可謂同其棖觸者也。
下片四句,反復陳說,不過一義,即感嘆人生之渺小而已,調子非常消沉。“井蛙瀚海云濤,醯雞日遠天高”,這兩句都是用以大襯小的方式來表達一個否定性的判斷。作者登上萬山之首的岱宗峰頂,極目無盡的云山,俯仰古今的興廢,在浩茫無際的宇宙面前,人生顯得多么微不足道,就象井蛙之于大海云天,醯雞(一種微小的酒蟲)之于高天巨日一樣,根本無法擬議。通過這種微觀與宏觀的強烈對比,作者體驗到一種否定自我的“失落感”。而這正是他刻意尋求以緩和心靈創傷的麻醉之劑。既然宇宙是無窮的,盈虛是有數的,那些煊赫一時、封禪泰山的袞袞英雄,也都煙消云散了,那么個人的浮沉又算得了什么呢?這就是隱藏在文字之后的潛臺詞,是主人公實現感情解脫——由悲憤轉向曠達——的契機。有了這樣一個過渡,最后兩句便順理成章了。“醉眼千峰頂上,世間多少秋毫”,當自己高踞峰頂俯視人間的時候,一切塵寰的爭逐,真是細若秋毫了。語甚曠達。作者是不是真正得到了解脫呢?怕未必。因為這個看法是他在醉眼朦朧中得出的,醒了又會如何呢?過了十八年,當他以垂暮之身登覽五臺的時候,他這樣寫道:“凜凜長松臥澗阿,提壺悲嘯撫寒柯。萬牛不道丘山重,細路沿云奈爾何。”從這棵廢置荒山的棟梁之材上,他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又不禁悲從中來了。熱愛生活的元遺山,畢竟無法回避生活的吸引。他的痛苦在此,他的偉大之處不也正在于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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