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札記·說李賀《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tuán)光,鸞珮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diǎn)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李賀詩古稱難讀。即以《夢天》而論,僅詩題便費(fèi)解。通常注本多解為作者本人做夢登天,并認(rèn)為這與晉人郭璞《游仙詩》相類似。但詩的前四句古今人又多謂是摹寫月宮的景語。然則《夢天》乃縮小為夢游月宮之詩,恐失作者原意。不揣谫陋,姑陳己見。
我以為“夢天”者,猶言夜天。一日分晝夜,人是晝醒而夜夢的,天既有光明與黑暗之分,則白晝光明之際當(dāng)為醒,而夜晚黑暗之時(shí)當(dāng)為夢。但詩人如徑言“夜天”,易生歧義,故以“夢天”名之。
夜間的天空最光亮者莫如月。月中傳說有兔和蟾,故首句言天色乍晦,蟾兔皆泣。我疑心這是形容黃昏時(shí)的一陣微雨。第二句“云樓半開壁斜白”,乃寫雨停云開,月光斜照。第三句寫一輪明月在放晴后完全顯現(xiàn)出來,如車輪輾著清露而緩緩行進(jìn),光團(tuán)圞而微濕,正是刻畫雨霽后的月色。第四句寫月中陰影,詩人想像這大約是仙人在栽滿桂樹的路邊相遇吧。前于李賀者有杜甫《月夜》,所謂“香霧云鬟濕”;后于李賀者有宋代周邦彥的《解語花》,所謂“桂華流瓦”——都是借美好的嗅覺來形容美好的視覺。而李賀所詠,乃是設(shè)想立足于碧空、縱身于霄漢,去月不過咫尺之遙,所以耳聽得見鸞珮之聲,鼻察得出桂花香氣。以上四句泛寫天上夜景,有超塵絕俗之意。以下四句乃轉(zhuǎn)為自天上俯視塵寰。
“黃塵清水”兩句當(dāng)然是活用《神仙傳》“滄海桑田”的典故。“三山”即三神山,謂蓬萊、方丈、瀛洲。“黃塵”泛指陸地、“清水”泛指海洋,蓋從高空俯視,雖廣袤的大陸只如一片黃塵,汪洋的大海不過是幾滴清水。但這里主要還不是形容大陸與海洋之渺小,而是強(qiáng)調(diào)滄桑的變化,即側(cè)重寫漫無涯際、古往今來的時(shí)間觀念,所以緊接著說“更變千年如走馬”,“更變”猶“變更”,“走馬”,王琦注引《莊子》,謂即“白駒過隙”之意,是不錯的。七、八兩句,才是寫空間。古稱世上有九州,九州之外,裨海環(huán)之(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這里寫九州如九點(diǎn)微煙,大海如杯中之水,極寫塵世之渺小可憐。但所以用“煙”形容九州,蓋作者仍未忘記這是寫夜景。意謂自碧落下瞰九州,其光尚不及微茫燈火,只如點(diǎn)點(diǎn)輕煙而已。夫“千年”不可謂不久,“九州”不可謂不大,而從“天”的角度視之,不過短促如走馬之一瞥即逝,渺小如點(diǎn)煙杯水。其嘆羨天地之永恒而悲人生之短暫,正是自初盛唐以來詩人一貫詠嘆的主題。特其寫法過于奇警險(xiǎn)幻耳。
這里還要講講“齊州”的“齊”字。齊者,平也,指物之頂端都整齊地在一條水平線上。齊民猶言平民。民雖有等級貴賤之分,但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眼中,不過都是平頭百姓,分不出孰為高下。今從高天下視九州,根本看不出什么山川陵谷,只是一塊塊高矮差不多的水中平地而已,故以“齊州”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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