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 代別離·秋窗風雨夕(黛玉)》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2)。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3)!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4)。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5)。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6)。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7)?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8)。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9)。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10)。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11)。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2)。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3)!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4)。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5)。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6)。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7)?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8)。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9)。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10)。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11)。
【注釋】
(1) 代別離·秋窗風雨夕:這是一首模擬漢樂府“別離”詩之作。代,替代漢樂府“別離”詩,作一首新的“別離”詩。漢樂府詩中有不少“別離”詩,如《生別離》、《久別離》等。秋窗風雨夕,系黛玉作此首詩的正式標題,詩模仿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格式。
(2) “耿耿”句:耿耿,形容心中不能寧貼,心事重重。《詩·邶風·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并非用作“秋燈”的修飾詞,釋為“明亮”)。
(3) “已覺”二句:不盡,不是時間上“不完”,是程度上“不完”,指秋意不斷加深。那堪,哪能(怎么能)忍受。堪,能,能夠。
(4) “助秋”二句:速,指風雨來得驟急。驚破秋窗,秋風秋雨敲打著窗戶,要把窗戶敲破,使窗內人驚愁。秋夢續,夢境時斷時續。
(5) “抱得”二句:抱得,懷著。不忍眠,睡不著,又沒有耐心睡著。忍,忍心,指耐心。白居易《酬皇甫十早春對雪見贈》詩:“忍心三兩日,莫作破齋人。”挑淚燭,將蠟燭火焰上端的黑團剪去,使之更光亮,謂“剪燭花”。淚燭,點燃的蠟燭不斷向下流燭油,似流淚。
(6) “淚燭”二句:爇(ruò),點燃,燃燒。檠(qíng),燈臺,燈架。蘇軾《侄安節遠來夜坐》詩:“夢斷酒醒山雨絕,笑看饑鼠上燈檠。”牽愁照恨,即照恨牽愁,燭光照著怨恨的人,更牽動了悲愁。動離情,動了死的念頭。離,這里指離世。
(7) “誰家”二句:互文,即誰家秋院、何處秋窗無風入、無雨聲。
(8) “羅衾”二句:羅衾,絲綢被子。不奈秋風力,受不住秋風的威力(寒冷)。奈,通“耐”,禁得起,受得住。杜甫《月》詩:“天寒奈九秋”。漏,漏壺,古代計時器(壺上有刻度,壺內水滴漏,可計算時間)。殘漏,不是指漏壺殘破,是指壺內的水滴剩不多了,快滴漏完了,表示一夜將盡。
(9) “連宵”二句:連宵,連夜,這里是整夜的意思。脈脈(mò),原指凝視的樣子,有含情欲說、情長不斷之意。溫庭筠《夢江南》詞:“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辛棄疾《摸魚兒》詞:“脈脈此情誰訴!”這里形容秋雨連綿不斷,面對之人愁情綿綿不斷。復,又加。颼颼,形容風聲。燈前似伴離人泣,即(秋風秋雨)似伴燈前離人泣。離人泣,將要離世的人在哭泣。
(10) “寒煙”二句:經過一夜風雨,庭院中彌漫著寒冷的霧氣,一派殘敗狼藉景象。疏竹,稀疏的竹林。虛窗,空窗(指沒有聲息、沒有生氣,非指室內無人)。
(11) “不知”二句:幾時休,什么時候停止。已教,已使。
【譯文】
陰冷天氣,遍地凍霜,菊花凋殘慘淡,秋草衰敗枯黃;這時節最易感傷,夜來雖有秋燈照亮,但對有心事人而言,秋夜太過漫長。偏又逢風雨張揚,我早知秋窗外秋意深沉,如何還能忍受這苦寒風雨助凄涼!
試著早睡,忘去憂愁;無奈夢被風雨驚破,秋情仍難收。助秋風雨啊,怎么來得這樣驟急,敲打秋窗,要把窗戶擊破?夢境斷了續、續了斷;滿懷秋情,起來把燈燭挑得亮些,獨自向著秋屏,看蠟炬流淚。
燭影在燈臺上搖曳,蠟炬淚快要流完;蠟炬淚光映照怨恨人面,更牽動了怨恨人的秋情和離愁。誰家的秋庭里沒有風雨侵入?哪戶的秋窗內沒有風雨敲打聲?為何我的秋庭里風雨更驟急!為何我的秋窗內敲打聲更猛烈!
漏壺的滴水聲催得風雨愈加驟急,夜已深,丫鬟催上床安歇;我怕絲綿被子抵不了秋風秋雨的冷寒,與其難以入夢不如換上新燭,讓我們相對而泣。看來連夜風雨不會停息,連綿秋雨、颼颼秋風似在陪伴我這個在燈前哭泣的離人。
漏壺的水滴完,清晨到來,風雨有所收斂。庭院內雨霧蒙蒙,一片蕭條狼藉;稀疏的竹林中、虛掩的窗戶上滴滴瀝瀝。不知秋風秋雨什么時候才會止息,這場風雨觸動我的秋情,已使我流了多少的眼淚,把窗紗都打濕了。
【鑒賞】
從“葬花人”到“離人”,從“葬花吟”到“別離歌”,黛玉的悲劇命運在演進
前面的《葬花吟》與這首《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是姊妹篇,在時間上相隔半年。產生兩首詩的自然景象背景,前者為暮春,后者為秋末。暮春景象大大優于秋末景象:暮春時節只是“花謝花飛”不好,其他景象都是好的,爾后是夏季,也是萬物欣欣向榮的好景象;秋末時節是衰草寒煙、秋風秋雨、全面蕭條的不好景象,爾后是冬季更為嚴厲的寒冷、冰凍景象。產生兩首詩的主觀背景,前者是在黛玉與寶玉鬧了“閉門羹”誤會之后;后者是在經歷了“摔玉砸玉”更大的誤會,又經歷了寶玉被其父賈政棒打刺激之后,又是在病癥日漸明顯的時候。無論從客觀自然景象對敏感多愁的黛玉的刺激來看,還是從主觀經歷對黛玉的刺激來看,后者都大大強于前者。
作《葬花吟》時,黛玉已是十分傷感、憂愁、悲切,可想而知,黛玉在作《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時是何等的傷感、憂愁、悲切了!《葬花吟》時,她稱自己是“葬花人”(詩中說到死,那是擔憂,有時間概念,即將來“紅顏老”時,至少在明年花期),而在此首《代別離·秋窗風雨夕》詩中,她稱自己是“離人”。根據成詩背景及詩意,“離人”的“離”,可不是像《春江花月夜》中的征人(遠行的人)離家在春江上飄游一趟,而是指死去,永久離開人世。這足見黛玉此時的傷感、憂愁、悲切的程度了。黛玉為什么稱自己是“離人”呢?
有一件事對黛玉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寶玉被其父賈政打得氣息奄奄,死去活來,躺在床榻上動彈不得,黛玉冒著暑熱去看他。黛玉到時“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到了寶玉床榻前,“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厲)害”。2008年夏季,《紅樓夢》越劇上演五十周年紀念,擔任編劇的徐進先生在電視臺做節目,說到此事:板子打在寶玉身上,等于打在黛玉身上。這是很有見地的看法。劇中將寶玉被打情節移前,將黛玉葬花情節挪后,這樣更可以表現出黛玉葬花的動因及葬花時的愁苦、悲切心情。這是很有藝術見解的改動。為什么板子打在寶玉身上,等于打在黛玉身上?因為賈政棒打寶玉,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父親打罵兒子,而是代表了兩種思想、兩種價值觀的激烈沖突,是封建正統勢力對叛逆者的施壓、迫害;寶玉與黛玉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一對戀人,更是一對志同道合的叛逆者,敏感多愁的黛玉必然會聯想到,既然賈政對寶玉不能容忍,那么對自己也是不能容忍的,自己與寶玉的戀愛關系會遭到嚴重的威脅,會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礙。這就是“板子打在寶玉身上,等于打在黛玉身上”(我說是打在黛玉心上)的道理。這一點,曹雪芹是不自覺的,自覺了,他也會把情節次序改過來。文學評論家和讀者在一部優秀文學作品中挖掘出作家本人沒有意識到的內涵、意義,是不稀奇的。寶玉遭棒打這件事對黛玉的精神刺激非同一般,精神刺激必然帶來健康損害,大的精神刺激帶來大的健康損害,對本來體弱多病的黛玉必然是雪上加霜。寶玉傷未痊愈,傳送給黛玉兩塊舊絹帕,黛玉在舊絹帕上題詩時,已經病著身了:題完詩,她“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前,揭起鏡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
送舊帕、在舊帕上題詩之后,黛玉與寶玉再沒有鬧過誤會,寶玉更加細心地愛護她、關照她,黛玉的心境照理來說是比較平靜、比較好的。大觀園成立海棠詩社,黛玉所作的詩屢屢受到寶玉和姐妹們的熱烈稱贊,菊花賦詩還奪了魁首。寶釵幾次跟黛玉推心置腹交談溝通,對她在行酒令時說漏嘴(說了“雜書”上的話),事后既用好話“教導”她,又坦誠地說出了自己也看過“雜書”的秘密;對她的病很關心,建議另請高手診治,除去病根,還特別體諒她的處境,送給她燕窩。黛玉消除了過去對寶釵的誤解,兩人關系親近,黛玉心情很好。這些都使黛玉在精神上放松,在心理上得到安慰,心情快樂,在后來的“蘆雪庭即景聯句”時,姐妹們都情緒高漲,黛玉也是十分高興、快樂。但是,“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身世,敏感多愁、不善于排遣的性格特點,決定了黛玉的放松、快樂心情不能持久,或者說總是快樂少,憂愁多,病也不見好轉。就在作《代別離·秋窗風雨夕》的那天,在和寶釵的交談中,她表示對自己的病已經沒有信心,說:“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當天日未落天就變了,下起雨來。黛玉只喝了兩口稀粥,就歪在了床上。至黃昏,天色“陰的沉黑,看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黛玉便在燈下隨手拿了一本書看,卻是《樂府雜稿》,看到《秋閨怨》、《別離怨》等“別離”詩,更加觸景生情,傷感、憂愁、悲切油然加重,詩意涌出,遂成《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一首,在凄涼、悲切的詩中稱自己為“離人”。
從“葬花人”吟詠“葬花辭”到“離人”哀唱“別離歌”,黛玉的悲劇命運在演進。
《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模仿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之格。張若虛,揚州人,曾任兗州兵曹職,在文學史上是個“特別”的偉大詩人(唐中宗時與賀知章、張旭、包融齊名,號稱“吳中四士”),留給后世的詩卻僅兩首。現代文學家、詩人聞一多稱《春江花月夜》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你看,張若虛兩首詩鑄就“偉大詩人”的稱號,特別不特別?《春》詩共計三十六句,通過對春、江、花、月、夜五種景物的反復、但不顯重復的描寫,呈現出一幅極美妙動人的畫面,引發讀者無限的情思、遐想。詩的韻律自然、優美、流暢,極富變化,卻又行云流水般自然、和諧。難怪根據詩意創作的江南絲竹樂《春江花月夜》樂曲,仿佛上界仙樂,令人百聽不厭。
黛玉的這首“別離”詩共計二十句,分為五節,每節四句。第一節:凄涼夜,不堪受。秋深衰敗、蕭條,秋夜漫長,已引起我的感傷,又逢刮風下雨,更添凄涼,叫我哪能忍受?第二節:難入眠,挑淚燭。風雨來得驟急,敲打窗戶,要把窗戶擊破,我的夢被驚斷,再無耐心睡去,索性起來,挑燈看蠟炬流淚。第三節:淚燭短,動離情。蠟炬漸漸銷蝕,燒到燈臺了,淚快流干了,淚干成灰,那是因為蠟炬懷著離情啊!蠟炬的離情牽動了我的離情,人各有秋思愁情,獨我的憂愁多、怨恨深,長期來流淚不止,銷蝕自己;現在我的淚也快流干了,也要成灰離去了。第四節:風雨連,離人泣。秋夜深沉寒冷,漏壺聲里風雨越來越驟急,薄薄的錦被是抵擋不了寒冷的,與其睡不著獨自暗泣,不如換上新燭,讓我和蠟炬相對而泣。秋風秋雨整夜不停息,大概也是在陪伴我這個在燈前哭泣的離人吧!第五節:秋不盡,窗紗濕。總算挨到了天明,風雨尚未完全停息,凝寒雨靄,竹梢、虛窗滴水,庭院里更蕭條了。這一夜我流了多少的淚已把窗紗都打濕了;風雨何時才會停息呀?讓我的愁思緩一緩,淚水快要接不上了。
全詩緊緊地圍繞著一個“秋”字(全詩共用了十五個“秋”字),先總寫暮秋景象,然后對暮秋景象下的秋夜、秋風、秋雨、秋窗、秋庭等具體景物進行反復但不顯重復的描寫,不僅描繪出一幅暮秋全景圖,而且連續描繪出一幅幅具體景物的暮秋景象圖,好比用全鏡頭,又用特寫鏡頭,將暮秋時節的衰敗、蕭條、凄涼的景象渲染得淋漓盡致。此詩與《春江花月夜》相比,有一個顯著的不同之點。《春》詩可以說是純粹寫景,詩中寫到“離人”(出門在外之人),還寫到玉樓、閨房、妝臺(都有人),但都是第三人稱泛指,是“春江花月夜”圖景的一部分,并沒有主人公形象。《代》詩中有主人公形象,那就是“我”,就是黛玉本人,只是限于詩詞規則與字數才省掉了。從全詩的詩意、語調來看,一個第一人稱的“我”,始終處在衰敗、蕭條、凄涼、夜長、風雨交加、苦寒的暮秋景象中,第四節中的“離人”,明顯是指“我這個離人”,反映著暮秋景象下孤寂、凄楚、無助、憂愁、悲切的離人心情,表現著暮秋景象下的離人睡也受煎熬、不睡也受煎熬,只有孤燈對燭、默默哭泣。
《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比起《葬花吟》來,其景物更為凄涼,其憂愁更為深重,其心情更為哀怨、悲切,黛玉稱自己為“離人”,也就是理所當然了。只是黛玉悲劇命運的演進,賺得讀者更多的眼淚,曹雪芹也太“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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