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護官符》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賈雨村官授順天府,一到任就接了薛蟠打死人的人命官司,便發簽差公人捉拿兇手。這時案旁站著的一個門子,卻使眼色不讓他發簽。原來這個門子就是當年葫蘆廟里的一個小沙彌,如今充當了官差。他對雨村說:“如今凡作地方官者,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這《護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即大字四句),“下面所注的皆注著始祖官爵并房次”(即每句之后的小字)。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于“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旁批曰:“奇甚!趣甚!如何想來。”“護官符”從“護身符”化出。佛教徒以佛經或佛像系身上,希藉佛威力以免災避邪,謂之“護身符”。《景德傳燈錄》十三《真應禪師》:“師又問:‘百年后有人問極則事如何?’國師曰:‘幸自可憐生,須要覓個護身符子作么?’”后稱藉以庇護的力量為護身符。這里寫的雖只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俗諺口碑,表面上說的是他們的富貴尊榮,但他們上通朝廷,下連州縣;彼此之間又以聯姻糾結在一起,實際代表了整個封建統治的黑暗和反動。
在四大家族中,以賈家為主,口碑先說:“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賈,指賈家,即榮國府、寧國府;不假,名不虛傳。在《紅樓夢》第二回里通過賈雨村之口作過介紹:“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里面,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洇潤之氣。”口碑是極其概括的寫法,只寫其堂和馬。玉堂,通常為宮殿的美稱。宋玉《風賦》:“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于羅幃,經于洞房。”漢代亦有宮殿名玉堂。漢魏以來,亦泛指富貴大家之宅。《相逢行》:“黃金為君宅,白玉為君堂。”唐人張柬之《東飛伯勞歌》:“窈窕玉堂褰翠幕,參差繡戶懸珠箔。”唐宋以后,又稱翰林院為玉堂。宋人蘇易簡為學士,太宗以紅羅飛白書“玉堂之署”四字以賜。蘇軾亦有“玉堂清冷不成眠”句。金作馬:史稱漢武帝得大宛馬,乃命東門京以銅鑄像,立馬于魯班門外,因稱金馬門。《史記·滑稽列傳》:“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旁有銅馬,故謂之金馬門。”這里指門前的金馬(實為銅鑄)裝飾。作者以此兩物作典型,寫賈府的豪華奢靡,也含有“詩禮簪纓之族”的意思。《紅樓夢》對賈府豪奢生活的描寫很多,也揭示了其經濟來源,除皇帝恩賜,賈政等人為官的俸祿之外,就是對農民及其他社會下層人民的殘酷剝削。第五十三回描寫黑山村莊頭烏進孝年底到寧國府去交租,在大災之年,僅一處莊園就交來貨幣地租二千五百兩銀子,另有大批山珍野味等實物。賈珍還大加斥責:“不和你們要,找誰去?”同一回書里說榮國府那邊還有“八處莊園”。榮國府的周瑞曾說:“奴才在這里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第八十八回)。顯然又比寧國府“闊氣多了”。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阿房宮,故址在今陜西省長安縣西。《三輔黃圖》載:“阿房宮,亦曰阿城。惠文王造宮未成而亡。始皇廣其宮規,恢三百余里。離宮別館,彌山跨谷,輦道相屬,閣道通驪山八百余里。”杜牧《阿房宮賦》:“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史,指史家,即賈母的娘家。史家是“金陵世勛”,祖上做過尚書令,襲封保齡侯、忠靖侯,還有人兼任“外省大員”。這里字面說象阿房宮那樣規模恢宏的宮殿,也住不下這個史家。這是以此作為典型,而意則表示其財產、勢力之大——不止是經濟方面,還有政治方面的。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龍王,神話中統領水域并掌管興云布雨的龍神。《華嚴經》:“復有無量諸大龍王,所謂毗樓博叉龍王、娑竭羅龍王,……如是等而為上首,其數無量,莫不勤力,興云布雨,令諸眾生,熱惱消滅。”傳說有謂龍王有一百八十五個,而以東海龍王敖廣財寶最多(見《太平廣記》卷四百一十八引《梁四公記》)。雖如此,這個敖廣還要向金陵王家尋求白玉床,可見王家有多么豪富!金陵王,指王家,即賈政妻王夫人和賈璉妻王熙鳳的娘家。王夫人的哥哥王子騰原是京營節度使,不久升了九省統制(宋制。清代無此官,作者故意用古官名),奉旨出京,后來一直做到九省都檢點。不僅當今聲威顯赫,而且早是仕宦之家,請聽王熙鳳的一番表白:“我們王府里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薛家,是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領著內弩錢糧,專為宮廷購置用物,從中進行盤剝的“皇商”,自己也作商人,開當鋪,“家中有百萬之富”,這樣怎會不“珍珠如土金如鐵”呢。
以榮、寧二府的賈家為首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是清朝貴族的一個典型。而它們又代表著當時的大官僚、大地主、大皇商、大高利貸者,形成了一個嚴密的統治網,代表著封建社會的宗法思想和制度。從《護官符》及其前后情節看,不僅是為了表現四大家族的富貴榮華,而是映現出雍、乾“盛世”以致封建社會末期的縮影。這個特權階級,通過政治、經濟和姻親關系聯結在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它們共同對農民和其他勞動人民(也包括小地主階層)實行殘酷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所以薛蟠打死一個小鄉宦之子馮淵,搶走了那個被拐賣的丫頭,人命官司,他卻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錢,沒有不了的。“并無難斷”之處的人命官司,拖了一年之久,“竟無人作主”。而這個氣勢洶洶要發簽捉兇犯的賈雨村,當門子告訴他這個被拐賣的丫頭“還是老爺的大恩人”甄士隱的女兒英蓮,他竟然也“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并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與王子騰,報告“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去邀功請賞了!賈雨村是靠賈府的幫助復職升官的,他自然要“竭力圖報”,不過即使換上另一個人物,也會如此,前應天府尹包庇薛蟠,就是實例。
《紅樓夢》中揭露四大家族的貴族統治者倚財仗勢,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事,多不可數。如賈赦為了霸占一個貧苦市民石呆子的幾把古扇,誣告他“拖欠官銀”,硬把家產投入官府,把扇子“抄了來”,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王熙鳳為了顯示“手段”和得三千兩銀子,包攬官司,拆散了張金哥和某守備之子的婚姻,致使這一對未婚夫婦,或懸梁自盡,或投河而死。以及賈璉偷娶尤二姐釀成的人命……等等。但這張《護官符》上的俗諺口碑,和“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這一事件,卻更概括深刻。細細剖視,字字都浸透著勞動人民的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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