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五美吟(其一)》西施
西施
林黛玉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五美吟》是林黛玉寫的一組詠史絕句。黛玉自入賈府以來,雖有賈母做依靠,但父母雙亡,縱有銘心刻骨之言,也無處訴說;對寶玉雖然一片癡情,而寶玉也視她為知己,但愛情婚姻總不如意。尤其是她感到自己病已漸成,難以久持,而生活的壓力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可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種情形,使她常有“春盡紅顏老”之感,且要形諸吟詠,以抒懷志慨。《五美吟》就是這類作品。她說:“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后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戚蓼生評此回時也說:“五首新詩何所居?顰兒應自日欷歔。柔腸一段千般結,豈是尋常望雁魚!”的確,這五首詩不是“尋常”之作,它凝聚著黛玉的辛酸與血淚,寄托著她的悲傷與身世,非一般“詠史”之作可比。
這首《西施》是吟詠西施入吳后的一段不尋常經歷的。它悲嘆西施雖美卻不如“東村女”得以善終的命運,無限同情薄命的紅顏佳人,并且抒發了自己“明媚鮮妍能幾時”的深沉感慨。開頭兩句寫西施的悲慘結局:“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西施又名夷光,是我國春秋末年的著名美女。她生長在苧蘿鄉(今浙江省諸暨縣南),相傳年輕時在家鄉的若耶溪畔浣過紗,后來被越王勾踐獻給了吳王夫差,深得吳王的寵愛,朝歌夜舞,飲酒作樂。吳國滅亡后,有人說她與范蠡同泛五湖而去,以終其前言;而《墨子·親士》篇則說,西施沉水而死,黛玉采取的是后一種說法。第一句寫西施之死。西施是非常美的,李白說她:“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顏。”(《西施》)黛玉對西施沒作具體描繪,只用“一代傾城”四字加以形容,用筆極為省簡,而內涵卻極豐富。“一代”,猶言一世、當代,意謂西施為一代容華,漂亮極了。古詩有“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之說,故古代詩詞中多用“傾城”代指絕世美女。黛玉在這里連用“一代”“傾城”兩詞,這是重彩渲染的寫法,極言西施之美蓋世無比。但“紅顏勝人多薄命”,作為一代美女,西施于亡吳之后悲慘地死去。墨子說“西施之沉其美”,估計她是投水而死。黛玉不說西施沉江而死,而使用“逐浪花”三字,一方面暗示西施已死,同時又使人聯想起西施尸骨逐浪漂流的情景,字里行間,充滿著對美遭到毀滅、美人被摧殘的憤慨之情。第二句寫西施的吳宮之憶。西施不但是美女,也是活生生的富有感情的人。雖說“吳王宮里醉西施”,西施可以錦衣玉食,“笑倚東窗白玉床”,但她沒有忘記自己舊日的情人、家中的父母,更沒有忘記自己的故鄉。梁辰魚《浣紗記》第四十三《思憶》,生動地描寫了她思念家鄉的情景。她:“溪紗在手,那人何處,空鎖翠眉依舊。”對舊日情人多么鐘情!“千里家山,萬般心事,不堪盡日回首。且挨歲更時換,定有天長地久。南望也,繞若耶煙水,何處溪頭。”對家鄉的感情多么深厚!說明她雖身處吳宮,卻“歸心一似錢塘水”,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鄉與親人。“吳宮空自憶兒家”和梁辰魚所寫《思憶》內容相類。不過黛玉在“憶兒家”前加上“空自”二字,說明西施無論怎樣思鄉,也是枉然。這樣寫,突出“吳宮”對美人禁錮的嚴酷,表現西施思鄉之情的強烈,使西施的形象更加豐滿,生動具體,悲劇色彩也更濃。
后二句“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將西施同東施的命運進行對比。《莊子·天運篇》說:“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其心而矉其里。”其后的一些書便將“里之丑人”附會成“東施”,于是有了“東施效顰”的故事。《莊子》又說,東施歸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去而走之。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因此,李白說:“丑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他們都譏笑東施學著捧心皺眉,結果更丑。而黛玉則不這樣認為,她說且莫笑話東村效顰女,她雖然沒能使自己增加美,卻活到了白發蒼蒼,還仍然安閑自得地在溪畔浣紗,結局比“逐浪花”的“一代傾城”不更好嗎?黛玉這樣寫,我們以為不是說她不同情西施的悲劇命運,主要是表達她對美麗女性、美的靈魂被毀滅的感慨與嘆息。
林黛玉這種看法是很有見地的,她突破了古代吟詠西施詩詞中的一些傳統觀念,“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對于西施,過去評論很多,大體上不外以下三類。一種意見認為,西施不僅美麗,而且命好,比東施強,王維是這種觀點的代表。他在《西施詠》詩中寫道:“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另一種意見認為,西施為亡吳興越做出了貢獻,值得歌頌。鄭獬可以作為這種意見的代表。他在《蠡口絕句》中說:“千重越甲夜圍城,戰罷君王醉不知。若論破吳第一功,黃金只合鑄西施。”梁辰魚《浣紗記》也持這種觀點。還有一種意見認為,說西施亡吳(即“女禍亡國”)是錯誤的,這種意見可以羅隱為代表。羅隱在《西施》詩中說:“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而林黛玉則以她對歷史的獨特敏感性,從婦女的命運和“女子也是人”這個基點出發,指出封建社會的所謂“美人計”,無論計成還是計敗,到頭來受害的還是“美人”。“美人計”實際上是對女性人格的踐踏,它根本不能帶給美人任何“幸福”,只會給女性造成悲劇。這正是她這首詩不同前人的地方,也正是詩的價值所在。黛玉之所以有如此看法,這同她的處境與性格是密不可分的。“病如西子勝三分”的黛玉本身就被看作是西施的化身,西施心病時“捧心而顰”,樣子很好看,黛玉也因“眉尖若蹙”,天生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寶玉送她一表字,叫“顰顰”,書中這樣稱呼黛玉,并不是無緣無故的,它隱約地透露了黛玉命運的消息,西施“華年早逝”的結局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黛玉的歸宿。如此看來,這首詩的確“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以極淺近的語言,表達極豐富的含意,耐人咀嚼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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