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張維屏
三元里前聲若雷, 千眾萬眾同時來。
因義生憤憤生勇,鄉民合力強徒摧。
家室田廬須保衛, 不待鼓聲群作氣。
婦女齊心亦健兒, 犁鋤在手皆兵器。
鄉分遠近旗斑爛, 什隊百隊沿谿山。
眾夷相視忽變色, 黑旗死仗難生還!
夷兵所恃唯槍炮, 人心合處天心到。
晴空驟雨忽傾盆, 兇夷無所施其暴。
豈特火器無所施, 夷足不慣行滑泥。
下者田塍苦躑躅, 高者岡阜愁顛擠。
中有夷酋貌尤丑, 象皮作甲裹身厚。
一戈已摏長狄喉, 十日猶懸郅支首。
紛然欲遁無雙翅, 殲厥渠魁真易事。
不解何由巨網開, 枯魚竟得攸然逝。
魏絳和戎且解憂, 風人慷慨賦同仇。
如何全盛金甌日, 卻類金繒歲幣謀。
〔(chong)〕刺。〔長狄喉〕長狄,中國古代北狄之一支。《左傳》(魯)文公十一年:“獲長狄僑如,富父終甥摏其喉以戈,殺之。”這里借指此次戰斗中被鄉民用矛刺死的侵略軍頭目畢霞等。〔郅支首〕郅支,漢代匈奴的一個單于(匈奴對君長的稱呼),漢陳湯等破康居后,割下受傷而死的郅支單于的頭,車騎將軍許嘉等提議將他的頭“宜懸十日乃埋之。”(《漢書·陳湯傳》)這里借用郅支單于事,寫人民對被殲侵略軍頭目的痛恨。〔殲厥渠魁〕語出《尚書·胤征》。厥,其也。渠,大也。渠魁,首惡。〔枯魚〕語出《莊子·外物》:“早索我于枯魚之肆。”注:“枯魚,猶干魚也。”這里指失水之魚,借喻陷入重圍的英軍。〔魏絳和戎〕魏絳,春秋時晉國大夫。當時山戎向晉國求和,魏絳力主和戎,于是晉悼公命他與諸戎訂盟,保證了晉國的長遠利益。(見《左傳》襄公四年)。句中用此典故作反喻。〔風人〕即詩人,相傳古代太史陳詩以觀民風,后因稱詩人為風人。〔金甌〕甌,小盆。金甌,比喻國家鞏固完整。語出《南史·朱異傳》,其中南朝齊武帝語:“我國家猶若金甌,無一傷缺。” 〔金繒歲幣〕繒,絲織品的總稱。歲幣,指北宋每年輸送大批銀絹給遼、金、西夏侵略者,作為求和妥協的代價。這里借以指斥奕山與英侵略軍訂立屈辱和約。答應給英方贖城費六百萬元。
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五月,英國侵略軍占領三元里附近的方園兩炮臺,進逼廣州城,清軍統帥奕山等貪生怕死,戰敗投降,與英軍訂約議和。英軍雖未進廣州城,卻在廣州附近大肆騷擾搶劫,迅速激起人民義憤。三十日晨,三元里附近一百余鄉人民自動組織起來,與英軍在三元里附近展開殊死決戰,給侵略者以重創。三十一日,更多鄉民又把殘敵困守的四方炮臺團團圍住,英軍向廣州官府求救,奕山趕緊派知府余保純等出城,以欺騙威脅方式,為侵略軍解了圍,英軍才得以倉皇逃出。這首詩作于事后不久,盛贊民眾抗敵保家衛國義舉,痛斥投降派妥協求和罪行。
全詩三十二句,可分為三段。
第一段十句,描寫參戰鄉民聲勢浩大。開頭兩句,詩人就以雄健之筆把萬民集結三元里的浩大聲勢大筆勾勒出來:殺聲震天,猶如雷鳴,“千眾萬眾”,四面擁來。以“聲若雷”作渲染,把廣大鄉民聞聲而動、同仇敵愾的情態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給人以如見如聞之感,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將讀者自然引入那風雷激蕩的歲月。萬民“同時來”抗敵畫面的推出,給人留下懸念。繼而,詩人筆勢頓轉,以參戰鄉民的口氣,脫口道出:“因義生憤憤生勇,鄉民合力強徒摧。家室田廬須保衛,不待鼓聲群作氣。”這便交待了這次斗爭的起因,暗示出鄉民不堪外敵欺辱,為保衛“家室田廬”,才紛紛前來參戰的。詩人此處講鄉民“因義”而來,明顯的是指愛國大“義”,即“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這民族大“義”的感召下,面對敵人侵略,凡有血氣的中國人都會“因義生憤憤生勇”起而抗戰,士氣不須戰鼓來振作,照樣能齊心“合力”“群作氣”,任何“強徒”都能“摧”! 這四句詩理直氣壯,言簡意明,鏗鏘有力! 下面,才轉而正面描寫男女老幼踴躍參戰的壯舉,使“千眾萬眾同時來”的動人場面再現:在各方面前來的隊伍中,連不出遠門的農家婦女也勇如健兒,手握犁鋤作兵器,加入戰斗隊列。再遠望,十隊百隊的鄉民正高舉武器與各色鄉旗,從四面八方沿溪傍山浩浩蕩蕩而來。這樣壯觀場面的細描,真切感人,使人如身臨其境。有如此“合力”殲敵、英勇頑強的“千眾萬眾”,何愁不能擊敗侵略者?這便為下面敘述英軍的慘敗設下伏筆。
第二段,共十六句,描寫英軍陷入重圍,終遭慘敗的經過。擁有洋槍洋炮,有恃無恐的侵略軍,目睹四方百姓,紛紛擁來,天怒人怨,群情激憤,面色忽變,慌了手腳。尤其是七星黑旗隊的到來,更使他們心驚膽戰,自忖無生還之理。作者曾于此句上自注曰:“夷打死仗則用黑旗,適有執神廟七星旗者,夷驚曰:‘打死仗者至矣!’。”這便把侵略軍色厲內荏的虛弱本質一筆刻畫了出來。當然,侵略者依靠他們有先進的槍炮得以橫行一時,但是,詩人認為,他們最怕“人心合處”。因為他們侵略成性,早已喪失道義,在民眾齊心合力抗暴面前,理虧喪膽是必然的。接著,詩人以含而不露帶著風趣的語氣說,你看,老天都被鄉民的愛國激情感動了,也加以護佑顯靈,正當我鄉民圍殲侵略軍處于高潮時,只見“晴空驟雨忽傾盆,兇夷無所行其暴”。一場大雨的幫忙,把侵略軍先進的槍炮淋啞了,他們的兇殘無法橫行了,這不正是“天心到”么? 這里好似帶有天人感應的迷信色彩,事實上,當時的確下了一場及時雷雨。這種描述充分反映了詩人對侵略者的刻骨之恨。侵略者既然失去了他的優勢,在大雨滂沱的田間崗坡,只見腳穿皮鞋的侵略者在田地里被濕泥沾得寸步難行,一部分只能在田埂上徘徊。在高坡上的為爭擠退路而紛紛滑墜下來。正當侵略軍亂作一團之時,一個長相極為丑陋的小頭目,被一鄉民用長矛刺中喉嚨應聲倒地。詩人在此借用“長狄喉”、“郅支首”的典故,揭示了侵略者必然滅亡的可恥下場。以這一痛刺侵略軍頭目干得干凈利落為事例,進而斷定:“紛然欲遁無雙翅,殲厥渠魁真易事。”這就是說,身陷重圍的侵略軍此時插翅也難飛了,殲滅他們的大頭領將更非難事了! 這兩句充滿自信力的話語,并非詩人在作主觀臆斷,而是他堅信組織起來的中國人民力量是無敵的。這一段,是全詩的主干部分,詩人用輕松活潑的筆調,把侵略者外強中干的丑態一一述出,形象逼真。
第三段,共六句,揭露與諷刺清朝投降叛賣的行徑。詩人本來對斗爭的前途非常樂觀,堅信“紛然欲遁無雙翅,殲厥渠魁真易事”。豈料,現實并未給這場斗爭帶來輝煌的結局,以“不解何由巨網開,枯魚竟得攸然逝”為承接,暗暗揭露了清王朝投降派的叛賣行徑,來引發人們去深思、去追究。在這里,詩人雖未正面指斥清王朝的出賣民族利益,但由“攸然逝”、“解憂”、“金繒歲幣謀”蓋可窺見。如此寫,婉而多諷,綿中藏針,使揭露顯得更深刻,更讓人痛心疾首,從而使我們對清朝投降派的包庇縱敵的可恥行徑更增添憤懣之情!接下去說,今天誤國臣子(暗指奕山等)又重演春秋時晉國魏絳和戎訂盟的故伎,說到底,只能暫且解憂。從長遠看,則后患無窮!作為辭官隱退鄉居的詩人,決不和這些害民誤國的當權者同流合污,而要慷慨地拿起筆,去寫歌頌人民同仇敵愾奮起抗敵的英勇事跡。詩人如此表白心跡,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最后,詩人發出強烈的質問:看看當今號稱國家強盛固若“金甌”的統治者,為何偏要采取類乎北宋那樣輸款求和的下策呢?這一質問,發自詩人肺腑,把對清廷統治集團中的投降派的憤懣之情完全傾注了出來。全段感情真切,含義深刻。大有掩卷之后,讓人心潮依然澎湃不已之感。
全詩描寫淋漓酣暢,字里行間,浸透著詩人鮮明的愛憎感情。全篇押韻不拘一格,錯落有致,使詩意隨韻而波浪起伏,層層推進。總之,整個詩的意境自然質直,情意真率,不失為一篇好的實境紀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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